第86章 转变
“我到家之后, 本想着接下来几天都不去打扰他,因为他那天说了想好好睡一觉,我也觉得他这一年太难熬了, 应该先安安静静休息一段时间。”
贺景升回忆着道:“但是第三天晚上, 我家阿姨洗衣服的时候从我兜里翻出了那张赠与合同,我这才想起来当时他接到电话后我们急着赶去现场,这东西我都忘了还给他。”
其实直到那个时间点,贺景升依然没有想太多,只心说反正叶莺都不在了,江阙过段时间肯定还得回来,到时候再还给他也不迟。
不料贺景升刚准备把那合同收好, 旁边递过来的阿姨忽然随口开了句玩笑。
她说:“这怎么写得跟遗嘱似的?”
贺景升被她说得一愣。
阿姨不过是无心之言,却恰好拨动了他某根迟钝的弦,他低头看向那份合同, 耳畔乍然回响起了江阙在墓园说的那几句话€€€€
“我有点累了。”
“应该回不去了吧。”
“这套房子留给你, 就当做个纪念吧。”
贺景升心里狠狠咯噔了一下,因为这几句话凑在一起听着实在太不祥了, 而他当时因为话里“报答”的意思而急恼,竟然完全忽略了这一层。
此时猛然反应过来, 贺景升心下直呼糟糕, 赶紧摸出手机给江阙拨了过去。
无人接听。
他接连又打了好几个。
还是一样无人接听。
完了。
贺景升心想。
他第一反应就是要报警,可刚准备拨号,忽然想到这只是自己的猜测,并无任何证据,万一什么事都没有, 报警岂不是胡闹?
这么一想, 他干脆买了张最快的机票, 决定还是自己先过去看看再说,然后拿上衣服就准备出门。
然而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来电竟是江阙。
贺景升赶忙接起电话:“喂?”
“怎么了?”对面的江阙平静道。
“刚才怎么不接电话?”贺景升急切不减。
“手机静音的,”江阙淡淡答道,“你找我有事?”
“你还好么?”贺景升脱口而出。
江阙似乎没能理解:“什么意思?”
听着他这一切正常的语气,贺景升终于意识到这恐怕只是虚惊一场,庆幸刚才没有鲁莽报警的同时也松了口气:“哦……没事,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这纯粹只是他为了岔开话题才随口没话找话的一问,却不料江阙听完后静默了一瞬,道:“我已经回来了。”
“什么?!”
贺景升的音量瞬间拔高了十八个度:“什么时候?!”
“昨天。”
这个回答震惊的不止是彼时的贺景升,此刻医院值班病房里,宋野城和左鉴清也被这转折打得措手不及。
宋野城蹙眉道:“你回去的第二天他就回去了?”
贺景升满脸不可思议地点了点头:“我问他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一直在忙,我又问他忙什么,他说……租房。”
听到这个词,宋野城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就是他之前住的那个筒子楼?”
“对,”贺景升道,“我当时简直莫名其妙,心想他明明买了房子,干嘛还要租房?然后我转念一想,他该不会是真把那什么赠与合同当真了,以为那房子给我了吧?所以我就赶紧问他要了地址,想过去跟他掰扯明白。”
贺景升原以为,江阙就算租房也会租个跟那公寓差不多的房子,谁知按着地址开车过去一看,那居然是个破破烂烂、荒无人烟的待拆区,黑灯瞎火的,他险些以为自己跑错了地方。
地方当然没有错。
江阙确实就住在那里。
贺景升满腹不解地上了楼,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合同拿出来还给他。
江阙说他不要,贺景升便道:“你不要我也不要。”
“不要你就卖了吧。”江阙淡淡道。
贺景升没料他居然这么倔,便也只得跟着倔下去:“就算卖了那也不是我的啊?钱也还是要给你。”
江阙无所谓道:“那你就替我捐了。”
贺景升本以为这是什么赌气之言,可直到后来才知道,江阙不仅不要那房子,还把所有存款都捐了出去,只留下了一年的房租。
一年的房租。
这件事宋野城是知情的,当初也是江阙亲口告诉的他,只不过他当时心中虽有猜测,却没有向江阙求证过缘由。
此时听贺景升提及,他不由道:“你有问过他为什么只留了一年的房租么?”
贺景升道:“我问过,而且问过不止一次,问他为什么只留一年的房租,一年之后打算怎么办。刚开始他总敷衍我,总说‘到时候再说’,后来我问得次数多了,有一次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反问了我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你相信人死可以复生,时间可以回溯么?”
此话一出,宋野城和左鉴清立刻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因为这话明显和江阙所说的“重生”对上了€€€€反正死后都要重回一年前,根本用不着考虑一年以后。
左鉴清连忙追问道:“然后呢?你怎么回答的?”
贺景升不懂他为什么突然激动了起来,不明所以道:“我当然是不信啊?而且死而复生什么的,应该是指他养父母吧?我心说他别是被哪个江湖骗子给忽悠了,听信了什么‘散尽家财起死回生’之类的话,才会把所有钱都给出去,所以就赶紧跟他确认他那些钱都是怎么捐的,万一是骗子拿走说替他捐,最后全进了自己的口袋呢?”
“……”
左鉴清和宋野城都稍稍无语了片刻,他们都没料到贺景升竟会是这样的脑回路,然而转念一想,却又发现他这思路居然还合情合理得很,连逻辑都是能自洽的。
贺景升看他俩这表情,心虚道:“干嘛?”
左鉴清摇了摇头,问道:“那他怎么说?”
贺景升眨了眨眼,眉头微蹙,眼中似是包含了些许不解:“他当时……好像对我这反应有点失望?就跟我说,是我想多了,那只是他新书里准备写的设定,没别的意思。”
失望。
听着这个形容,宋野城和左鉴清兀自思索片刻,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相似的推测。
为了验证这个推测,左鉴清再度问道:“他回来之后,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变化?或者说,你们相处的过程中,他有没有哪里让你觉得不对劲?”
听到这话,贺景升活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点,立刻道:“不是‘哪里不对劲’,是‘哪里都不对劲’!你就说他租房这个事儿吧,他就算租房,干嘛选那么又偏又破的地方?干嘛把钱都捐出去,就留一年房租?这全都不对劲啊?”
这些确实不对劲,但这都已经是已知的,左鉴清并不打算继续深究,索性换了个方向引导道:“我的意思是,除了这些之外,他的言行举止、态度之类,有没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贺景升稍怔,略微回忆了一番后,像是被提醒了什么似的,面色居然变得有点纠结:“说实话,我当时其实隐隐有种感觉,但又怀疑是不是自己敏感了,我总觉得……我跟他的关系好像倒退了。”
“怎么说?”左鉴清道。
贺景升道:“以前在大学的时候,他是那种从来不会倾诉情绪的人,直到后来毕业,他留在这边买房,再后来经历他养父母的那些事,我才觉得我们关系越来越近,起码他经常能跟我说说心里话了。但是自从他回来以后,我就觉得我们好像又疏远了,就像倒退回了大学时期,他又成了那个什么事都不说,自己憋在心里的人。”
说完,他顿了一会儿,似乎又想起了更多,补充道:“还有就是……我感觉他整个人的状态也跟之前不一样了。他看上去还是很憔悴,但已经不是那种悲伤抑郁的感觉了,就好像……这两年发生的事他忽然就不在意了,对所有东西都失去了兴趣,好像什么都跟他无关似的。”
左鉴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那他回来之后,你有跟他提过他养父母的事么?”
贺景升想了想,继而摇头道:“我那会儿巴不得他赶紧把那些糟心事儿都忘了,怎么还会主动跟他提?包括他买的那个房子,我把合同丢给他之后也没再敢提过,因为那晚回去我突然想起来,他养父出事前不就是准备过来帮他布置新房的么?他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意再住那套房的吧?”
说完,他顿了顿,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道:“不过我也不算完全没提过,旁敲侧击倒是有过几次。”
“第一次是去年冬至前,我想着他会不会要回去扫墓,就打电话问他明天要回苏城么?结果他反问了我一句‘为什么要回去’,我被他噎了一下,就把话又咽回去了。”
“第二次就是今年,”贺景升看向宋野城,“就是我去你们良吉山庄开机宴那次,我跟他提到清明节,问他放不放假,他也没搭理我。”
听到这些,左鉴清心中的推测差不多已经得到了验证,但他却依然没急着下结论,继续问道:“他回来之后,你们见面频繁么?”
贺景升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说了么,他自从回来以后就变得跟大学的时候一样,清清冷冷的,整天关在家里连门都不出,见他一面比登天还难。”
说到这里,他好似又突然记起了什么,转向宋野城道:“对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会对他去《天将雪》剧组的事记得那么清楚。因为他回来以后几乎从来不会主动联系我,也从来不出家门,我好几次说要带他去剧组他都拒绝了,结果那天居然又主动打电话给我说想去探班,我才觉得特别意外。”
这原本正是左鉴清想问的下一个问题,却不料贺景升竟然主动提起了,左鉴清索性顺势问道:“那天具体什么情况?”
贺景升回忆着道:“就是……那天上午他打电话给我,说想去趟剧组,问我能不能安排。我当时挺惊讶的,心说他怎么又想去了呢?但这事儿本来就不难,所以我就一口答应下来了,还准备陪他一起去。可他说他不用我陪,因为我在剧组熟人太多,他不想引起注意,只要安排一个人带他进组就行。”
说着,贺景升看向宋野城:“你也知道,当时剧组的武术团队是我介绍的,我跟他们道具组刘组长最熟,所以就直接联系了他,说我一个朋友想进组看看。但你们那天全天包括夜里都有拍摄任务,所以他说会安排一个场务助理去机场接人,等进组之后他再来接待。”
“联系好了之后,我就给江阙回电话,那会儿正好我们也挺长时间没见了,我就说我开车去接他,送他去机场。他一开始还不同意,非说自己去,后来我说我已经在路上了,他才没办法答应了下来。”
左鉴清和宋野城同时察觉到了什么,左鉴清微微蹙眉确认道:“这么听上去……他那天好像有点避开你的意思?”
贺景升承认道:“确实,我当时也有这种感觉,而且那天我觉得他整个人都有点奇怪。”
宋野城神色微动:“为什么?”
贺景升道:“那天他从出家门一直到机场,在我车上基本都没主动说过话,我跟他说话,他也只是简短答两个字。而且那天他还戴了个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感冒,我说要是不舒服就别去了,改天再去呗?可他又说没事,不影响。”
听到这个答案,宋野城原本期待的目光稍稍淡了些,左鉴清也没能从中得出太多线索,毕竟这些举止在贺景升看来或许奇怪,但却并没到非常突兀的地步,江阙如果当天真的身体不适,沉默寡言倒也情有可原。
“还有。”
不料就在这时,贺景升再度开了口:“我那天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门口签收一份快递,我当时第一眼看去就觉得他的姿势有点别扭,细看才发现原来他是在用左手写字。不过因为那会儿他右手也没闲着,在托着快递,我以为是刚好凑巧,就也没多想。”
“但后来我发现,那天他无论是开关车门、取票还是拿东西,下意识伸出的都是左手€€€€可我跟他认识六年,他的常用手一直都是右手,从来没有出现过用左手的习惯。”
这话一出,宋野城和左鉴清齐齐眸光一亮,宋野城几乎有些急切地问道:“你确定?”
贺景升说了那么多,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们俩有这么大反应,不免吓了一跳,随即才认真点头道:“我确定。”
两人似乎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转头对视的目光仿佛在无声地商讨着什么,片刻后,他们重新看向贺景升,左鉴清开口道:“有件事我们之前没跟你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他这措辞略显郑重,听上去活像是要公布什么噩耗似的,弄得贺景升不禁忐忑地咽了口唾沫:“……什么事?”
宋野城接过了话头:“江阙曾经跟我说,他是重生回来的。”
他们先前之所以默契地没有跟贺景升提及这件事,并不是想瞒着他什么,只是不希望他的回忆和叙述被其他因素影响,受到先入为主的心理暗示。
正因他不知“重生”这回事的存在,在面对左鉴清和宋野城对一些细节的追问时,他才不会产生过多联想、不会因联想而牵强附会,给出的答案才是最真实也最客观的。
这就好比警方提取证词时总是会分开做笔录一样,完全独立的证言相互弥补佐证,才能最大限度地还原真相,而但凡一方受了其他方影响,都有可能出现潜移默化的偏差。
时至此刻,贺景升差不多已经把他知道的所有事都和盘托出,宋野城和左鉴清想求证的、想核实的也都已经得出了答案,自然也就用不着再把这件事继续对他“隔离”下去了。
重生这种事对任何人而言都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对贺景升来说也是一样。
在宋野城讲述的过程中,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惊呆了一般,表情一度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