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随着宋野城话音的延续,那份空白又逐渐被一抹又一抹恍然取代,因为他渐渐发现,如果以“重生”的视角来看,江阙身上那些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变化便都有了解释€€€€
他只留了一年的房租,是因为他觉得一年后就会重回过去。
他对周遭一切表现出的疏离漠然,是因为他觉得这些都“终将化为乌有”。
而他口中的“死而复生,时间回溯”也并不是指他的养父母,而是指他自己。
线索一点点浮出水面,就像一面原本只有单面可视的玻璃慢慢变得透明,玻璃上出现的不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玻璃对面的景物。
然而,即便现在所有已知条件都已经被拼凑到了一起,明显能看出车祸、重生、网文和江阙的精神状况问题之间存在着因果关联,贺景升却还是无法得出一个确切清晰的逻辑链。
“所以……”贺景升看向宋野城和左鉴清,“你们现在到底是什么结论?”
宋野城没有说话,虽然他心里的猜测早已随着贺景升揭开的那些过往成型了七八分,但在精神医学领域,他到底只是个外行,所以他也没去班门弄斧,而是和贺景升一起看向了左鉴清:“你有什么看法?”
左鉴清双肘撑在桌面,十指交叉抵在唇边,但却不像是在思考,倒像是在组织语言。
片刻后,他放下手,终于开口道:“我们先来做一个假设。”
宋野城和贺景升点了点头。
左鉴清道:“假设他的精神状况完全没有问题,那么那段在剧组仓库拍摄的录像就可以佐证,他那本网文里所谓的‘预言’完全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骗局,而他的‘重生’之说,是为了给这场骗局创造一个合理解释而编造出的谎言€€€€我之所以能够预言未来,是因为我就是从未来重生回来的。”
这番话明显和宋野城的想法有极大出入,他微微蹙眉正欲反驳,左鉴清却已眼明手快地抬手制止了他:“你先别急,我说了这只是个假设,我还没说完。”
宋野城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再开口,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果然,左鉴清很快话锋一转:“但是这种假设只能将‘网文’和‘重生’串连到一起,却无法解释另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谎称自己的养父母出国?毕竟无论他养父母是出国还是去世,对他这场骗局都不构成任何影响,他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去编这个谎言。”
说着,他看向贺景升:“更重要的是,他如果是有意编造这种谎言,那么在明知你知道真相的情况下,至少应该对你做出保密之类的要求,而不是放任你知情却不理会,让这个谎言成为一不小心就可能被说漏的隐患。”
贺景升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
宋野城已然听出了他是在以假设的方式逆向推翻,终于在旁补充道:“还有,如果他只是说谎,没必要把他‘重生’的两次原因和他养父母的车祸扯上关系,那样只会增加被拆穿的风险,他完全可以随便编两个独属于自己的意外事故。”
左鉴清颔首道:“对。这个假设在逻辑上的漏洞实在太多,根本无法合理成立。所以我更倾向于那些‘天方夜谭’并不是他故意编造的谎言,而是连他自己都相信的‘真相’,这也就是说,他的精神状况确实出现了问题。”
其实这个结论早已在宋野城和贺景升心中先入为主地落了根,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经过左鉴清这番出于专业素养的严谨假设和推翻,这个结论的分量明显比之前更重了些。
“言归正传。”
左鉴清结束了由假设来进行的铺垫,终于切入正题道:“其实在了解他的经历以后,他的精神状况会出现问题就很容易理解了€€€€无论是他养父去世带来的巨大打击还是他养母对他长达一年的折磨虐待,都一定对他的精神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摧残,以至于在他养父忌日那天,他已经表现出了明显的自弃倾向。”
“那天在墓园里,他的精神状态可能本就已经命悬一线,而他养母以自杀创造出的那场‘旧事重演’正好成为了最后一把刀,彻底斩断了那根线。所以据我判断,他的精神问题应该就是在那天彻底爆发的。”
这个判断跟宋野城所想的差不多,因为这样就可以解释江阙为什么会在第二天就离开了苏城、回来租房,并且展现出了与先前迥异的行为和态度。
贺景升问道:“那具体是什么问题?他是直接失忆了吗?还是产生了什么……幻觉?”
左鉴清并不打算藏着掖着,但是在给出自己的看法之前,他还是严谨地提醒道:“这个问题我虽然已经有了判断,但是在没有对他进行具体诊断之前,这个判断暂时无法作准。只能说,是我根据他在你们的叙述中存在的异常表现、结合我自己的专业经验、按照事情发展的逻辑推理出的一种结果。”
通常精神问题的鉴定都需要通过一系列复杂的诊断才能得出,而现在江阙就连醒都没醒,他不可能仅凭宋野城和贺景升提供的那些描述和回忆就给出百分百的定论。
见二人都理解地点了点头,左鉴清稍稍斟酌了片刻,没有动用太过晦涩的专业名词,而是选择了一种最为浅显易懂的说法€€€€
“简单来说,我目前的判断是,妄想症并发双重人格。”
第87章 病情
这两个名词的确不算晦涩, 即便是再外行的人也多多少少在生活中或者影视作品中听闻过相关病症,只不过此时左鉴清在这两个词中间加了一个“并发”,这就使得它的复杂程度直线上升。
好在左鉴清也没打算只给个结论就作罢, 他很快就展开解释道:“首先, 关于‘重生’的那个部分,应该是比较明显的妄想症症状,而这种症状的成因也不难判断€€€€他养父母的死亡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悲痛和打击,还有极其强烈的自我谴责。”
“这种自责与愧疚让他不愿意面对他们死亡的现实,甚至产生了‘我宁愿死的人是我’这样的欲望和自弃情绪。当这种情绪达到一定阈值,他的精神无法再承载重压,于是选择性地遗忘并改写了养父母死亡的记忆, 把那两次事故安插在了自己身上,形成了‘我死过两次’的重生妄想。”
左鉴清的思路极为清晰,解释的过程也条理分明, 宋野城和贺景升虽然不是专业人士, 却也很快就理解了这当中的因果关系。
左鉴清接着说道:“至于‘预言’的那个部分,应该正是由这个重生妄想衍生而来€€€€因为既然有两次‘重生’, 就会有两次‘前世’,这就需要有一些‘前世记忆’来使得‘重生’这个妄想构建成立。”
他看向宋野城:“而他本来就是你的粉丝, 他养父母的事故现场又曾出现你的巨幅海报, 再加上过去的一年中,他养母频频以你的周边来刺激他,这就导致你成为了他‘前世记忆’的主角,也就是他网文中那些‘预言’的主角。”
听到这里,宋野城和贺景升在恍然之余也同时流露出了些许疑惑, 将这逻辑稍稍整理了一番后, 宋野城忍不住开口道:“但是……”
“但是他并不是真的重生归来, ”左鉴清知道他要说什么,顺势接过了话头,“所以当然也不可能真的对未来做出预言,这就需要提到他的另一个症状€€€€双重人格了。”
宋野城不禁稍怔,就听左鉴清继续道:“我刚来医院的时候,你跟我说,你觉得他真的对自己去过剧组的事不知情,还问我有没有这种可能,其实我当时最先想到的就是人格障碍。”
“但在我以往经手的病例中,大部分人格分裂的病因都是创伤性生活事件或长期累积的不良环境,而我当时还不知道他养父母的事,所以以为他不具备出现这种病症的条件。可现在看来,他养父的离世和养母对他长达一年的虐待简直就是对‘创伤性生活事件’和‘长期累积的不良环境’最透彻的诠释。”
说罢,他顿了顿,很快却又话锋一转:“不过这也只能说明他具备诱发条件,而不能说明他已被诱发病症,真正让我能够确定他出现了另一人格的是€€€€”
左鉴清指向贺景升:“你提到的那件事。”
“你之前说,你曾多次约他去剧组,他都拒绝了,却又在1月9号那天主动要求前往,这本身就很突兀。而你当天不仅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很奇怪’,还发现了一个尤为重要的点,那就是向来惯于使用右手的他忽然开始高频使用左手€€€€这一发现才让我终于敢于判断,那天出现的很可能就是他的另一个人格。”
这一结论与宋野城的判断别无二致,这也正是他在听见贺景升那番话时会急于确认的原因,因为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江阙明明去过剧组,却对那段经历毫不知情。
“这个新出现的人格,为了便于区分,我们暂且称其为‘影子’吧。”
左鉴清道:“然后让我们带着‘影子’回到先前的逻辑链€€€€江阙出现了重生的妄想,妄想需要‘前世记忆’来促成,而‘前世记忆’是以‘预言’的方式呈现。但又因为他并不是真的重生归来,不可能真的对未来做出预言,所以‘影子’被分裂出的原因,或者说他存在的使命,就是使‘预言’成立、成为现实。”
“一般来说,人格障碍患者的每个人格通常都是相互独立的,有着独属于自己的身份、记忆和行为方式,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并不会知晓其他人格的存在,也不会拥有其他人格的记忆。但是特殊病例也存在特殊情况,那就是依据人格解离程度的不同,人格之间出现记忆不完全独立、单向共享、甚至双向共享的状况。”
“在这种特殊状况下,江阙虽然并不知道影子的存在,但影子的行为却有可能会给江阙留下一些碎片化的‘印象’。”
“比如1月9号当天,影子前往剧组,他对威亚设备的操作虽然没能给江阙留下记忆,但却可能残留下了‘威亚设备有问题’的印象。而他同时或许还掌握了你们的拍摄任务,得知你们将在1月20号拍摄水上吊威亚的戏份。这两个‘印象’留在江阙的意识中,经过‘重生妄想’的加工和融合,最终就形成了‘拍戏落水’的预言。”
贺景升一直努力听着,此时已经明显感觉有些跟不上了,赶忙抬手道:“等会儿等会儿,我得先消化一下……”
左鉴清倒也不着急,他要说的其实大部分都已经说完了,而且整个叙述过程他都尽量避免了专业词汇,使用了最通俗易懂的表达方式,他相信两人稍加梳理后一定能够理解。
旁边的宋野城倒没显得有多吃力,左鉴清的思路就像在穿针引线,将他心中已有的那些零散的猜测和判断依次串连了起来。
只不过,在跟随这针线理清逻辑的过程中,他也有自己的思考,所以此时在回顾了一番后,他向左鉴清确认道:“你全说完了?”
左鉴清道:“大部分吧,还剩一点补充。”
宋野城立刻猜测道:“是关于时间先后问题的么?”
“对。”
左鉴清并不意外他能注意到这个问题,毕竟宋野城虽然不是医学业内人士,但要论逻辑思维能力,他绝对是个中翘楚。
贺景升原本还在兀自消化着,听见两人这番问答,忍不住好奇道:“什么时间先后问题?”
左鉴清道:“你消化完了?”
贺景升其实还并没有完全理清,但他也不急于一时:“没事,你先说吧。”
左鉴清于是点点头,解释道:“所谓时间先后问题,其实也就是因果关系问题€€€€按照我们正常的思维逻辑、或者说上帝视角来看,江阙应该是先出现‘重生’的妄想,同时伴生出‘前世记忆’,也就是那些‘预言’,而后再由影子去使预言成立。”
贺景升转着眼珠想了想,很快理解地点了点头。
左鉴清转折道:“但是按照我们目前已知的事情发展顺序来看,事实可能并非如此€€€€影子1月9号前往剧组,江阙1月10号写下预言,这二者的因果关系很可能是€€€€影子的行为留下‘印象’在前,‘预言’产生在后。”
贺景升稍微有点懵,就听宋野城在旁确认道:“也就是说,他那些‘预言’很可能并不是伴随‘重生’妄想同时出现的,而是随着影子每出现一次、留下一些印象,他才产生一部分预言?”
左鉴清颔首道:“对。所以这就涉及到了另一个问题,也是我至今无法判断的问题。”
眼看着他的面色变得严肃了几分,宋野城也不禁在意了起来:“什么?”
左鉴清正色道:“就像我之前说的,特殊病例中存在着记忆单向、双向共享的可能性。按照目前已知的线索来看,我基本可以确定江阙对影子的存在并不知情,但却无法确定影子是否能够共享江阙的记忆,因为他所有行为的目的性都非常强,这让我很难判断,他的记忆‘面积’到底有多大。”
这话一出,贺景升尚未理解它的含义,宋野城却已是蹙眉道:“你的意思是,影子虽然出现的频率很低,但却有可能是记忆‘面积’更大的那一个?”
左鉴清严谨道:“确实不排除这种可能。”
宋野城一时陷入了沉默。
两个人格同在一体,如果一方对另一方的存在毫不知情,而另一方却能共享对方的记忆,那“主导权”究竟在哪一方手中就很难断定了。
“不过暂时也不用考虑那么多,”左鉴清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也说了,以上种种到目前为止都只是‘推理’,具体情况还是要等他醒了才能确认,不用提前做无谓的担忧。”
此时的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夏天本就昼长夜短,他们又是下半夜才聚集到这儿,经过那么一番回忆分析,时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
左鉴清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转头对宋野城道:“你先回去吧。”
宋野城茫然:“回哪儿去?”
“回家啊。”左鉴清淡定道。
宋野城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开什么玩笑?他还没醒,我把他留这儿自己回家?”
左鉴清也是无奈,只得解释道:“我不是让你回去闲着,他这病不可能是一两天就能出院的事儿,你至少回去给他拿点换洗衣服什么的吧?还有他现在既然涉及双重人格,平时用的电脑、手机或者日记笔记之类都有可能留下另一个人格相关的痕迹,那些到时候都是帮助他回忆、辅助诊断的依据,你总得拿过来吧?”
宋野城怔了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左鉴清便又添补道:“而且之前陈主任不是也说了,他一见到你情绪波动就非常大?就算他醒了,我也不可能让你立马进去见他,起码我先得跟他谈谈、看看情况再说,所以你在这干等着有什么用?”
贺景升看了看宋野城,也跟着劝道:“你先回去吧,反正拿东西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呢,我俩在这守着,万一醒了立马给你打电话。”
宋野城还是有些不情愿,他倒不是不信任眼前俩人,只是再怎么信得过,终归还是自己守着最放心。
可他却也不得不承认,左鉴清的话确实言之有理,江阙的病情现在还是未知数,而确诊是治疗的前提,越早确诊就能越早找出针对性的治疗方案,他与其在这里干等着,不如回去把能够帮助诊断的线索尽快找出来。
叮铃铃€€€€
就在这时,他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宋野城摸出手机一看,不由先愣了一下。
凌晨四五点,打来电话的居然是秋明月。
宋野城讶异地接起:“喂,妈?”
“你在医院?”对面秋明月关切道。
宋野城一时怔住:“你怎么知道?”
秋明月道:“你陈叔夜里给你爸发了消息,他刚才起来喝水才看见,你怎么大半夜跑医院去了?生病了?”
宋野城没料还有这一出,但转念一想陈主任确实跟他爸私交不错,知会一声倒也不稀奇,只得无奈如实道:“江阙昨晚晕倒了。”
“晕倒了?!”秋明月的心立刻悬了起来,“怎么回事儿?现在怎么样了?”
宋野城一时语塞。
江阙目前的状况实在复杂,根本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清的,况且秋明月这通电话来得猝不及防,他甚至都没想好该从何说起。
而秋明月很快从他这短暂的沉默中感到了异样,当机立断道:“我们现在过去。”
“别。”宋野城立刻阻止道,他原本就没想惊动秋明月和宋盛,哪怕现在已经惊动了,他也不想弄得一大群人守在医院。
但解释到底还是要给的,总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悬着心,于是斟酌片刻后,宋野城道:“你们就别过来了,去我那儿吧,我现在正好要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