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我犹豫的当口,剧组里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当那架威亚卷扬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其实有一瞬间在想,不如就顺水推舟地让它出点问题、造出另一个预言也不错,反正需要使用威亚的只有那场水戏,就算出了事也最多是掉进水里,又不会受什么重伤。
但这毕竟无法百分百保证安全,而我知道你绝不会容忍我拿宋野城的安危开玩笑,所以最终我也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也放弃了原本的计划,赶上午夜的航班飞回了首都。
至于后来威亚为什么还是出了问题,为什么还是应验了“预言”,当中的原因就连我都感到啼笑皆非,如果你感兴趣,可以去问当时带我、或者说带你进组的那位道具组组长,他应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
好了,我要跟你交待的也就这么多了。
我之所以跟你交待这些,是因为我知道你重生的幻想迟早有一天会被打破,一旦它破灭,那些以它为基础构建出的“前世记忆”也同样会不攻自破。
如果到那时你依然不知道我的存在,一定会对那些“记忆”感到匪夷所思,所以我留下了这封信,让它为你道明实情。
这封信我原本是打算迟些再写的,起码也该等到你重生幻想破灭之后。
但是,我可能等不到那时候了。
从第三次与你意识交替开始,我就发现我拿取身体主控权的难度越来越大,需要的过渡时间也越来越长。
直到今天这一次,从你入睡到我完全拿过主控权,已经需要花上整整四个小时了。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或许意味着你的意识已经越来越强于我、越来越能压制我,也或许意味着这具身体感受到了意识交替带来的疲乏,于是出现了类似于“排异”的反应。
总而言之,往后我可能很难再有机会进行这种交替,可能会重新回到深处,也可能某一天,我就彻底不复存在了。
所以,我将这封信以字痕的形式写在了日记本的尾端,按照你写日记的频率,等你写到这一页发现它的时候,应该也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
我曾经一度幻想过,你最好永远不要发现我的存在,这样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你的诞生源于痛苦,而你所经历的那些痛苦背后,躲藏着我这样一个怯懦的影子。
但我知道这不可能,尤其是在我做过这么多事之后,就更不可能了。
这些年来我从未保护过你,现如今我试图将你拉离悬崖边缘,似乎也没能找到多么正确的方式。
好在方式虽然拙劣,却也并非徒劳无功。
至少,他真的来了。
就在今天凌晨,他终于敲响了那扇门,走进了你的世界。
虽然这个开端不那么真实,甚至更像是我刻意为你杜撰出的一场梦,但就算只是一场梦,美梦也总比噩梦要好得多吧。
他来了,我也可以走了。
但愿这场梦你能晚些再醒,但愿醒来之后,你余下的已不止荒芜。
2020年2月21日
*
整封信看完,宋野城坐在桌前兀自愣怔了许久。
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但比震惊更多的其实是恍然,是拨开层层迷雾、终于将前因后果串联在一起的恍然。
如果说他们先前对于“影子”的存在还只是凭借逻辑做出的推断,那么这封信的出现无疑是给了这个推断一份确凿的实证。
只不过纵使他们的推断再大胆,也不可能想到这当中还藏着这么大的隐情€€€€影子并不是江阙在产生妄想症的同时分裂出的人格,而是从最初时起就与生俱来的人格。
按照最后几段的内容和末尾的日期来看,这封信被写下的时间应该正是宋野城第一次找去筒子楼的那一晚,这个时间点早得出乎意料,但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信中会提及那样一份担忧了€€€€
“对你来说,他是年幼时照进黑暗的一束光……但是对他而言,你或许只是他偶然路过的一处风景……毕竟当年他说寒假再见的承诺都未曾兑现……”
彼时的宋野城还不知道江阙的身份,两人关于当年的误会也未曾解开,那么从影子的视角来看,自然会将宋野城当年的失约理解为“并没有放在心上”的表现。
至于宋野城是白夜聆的书粉,这一点影子就更无从知晓了。大概也正因如此,他才会选择用那样曲折而又大费周章的方式来“吸引”宋野城靠近,殊不知其实仅仅“白夜聆”三个字就足以令宋野城欣然奔赴,更何况这个人还正是当年的铃铛。
回忆起筒子楼初见的那个夜晚,宋野城不禁想起了当时江阙的“穿书”之说。
虽然那只是江阙当初用来试探他的态度、用来掩盖“重生”的说辞,但现在想来,它竟像是冥冥中隐喻了真相€€€€
他们命运的轨迹是因影子“书写”的预言而再度交汇,如果说影子就是那个埋下伏笔的写书人,那么他和江阙不正像是沿着既定剧情相遇的书中人么?
只不过,相遇虽是人为促成,可相遇后发生的一切却又完全脱离了掌控,恐怕就连影子这个布局者都没能料想到,他们的关系会一步步发展成今天的模样。
兜兜转转,因果相缠。
宋野城一时间竟都难以说清,究竟是影子布局的这出戏给了他和江阙再续前缘的机会,还是他们早已埋下的前缘给了这出戏得以上演的契机。
静默良久后,宋野城终于将这信中的一切慢慢消化清楚。
他没有继续在这因果上多加纠缠,而是转念在意起了另一件事€€€€
原本在医院里推断出江阙有另一个人格存在时,他们基本已经将所有与预言相关的事件都归为了影子的人为操作,而这一点也在眼下这封信里也得到了证实。
可是,虽然信中已经解释了绝大部分预言的来龙去脉,但却仍有一个点并没有完全明晰,那就是关于拍戏落水的那件事。
按照影子的说法,他前往剧组的原定目标并不是破坏卷扬机,也因顾及江阙的想法而放弃了顺水推舟利用卷扬机的打算。
既然如此,为什么最后卷扬机还是出了问题?那段行车记录仪里拍到的片段又是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宋野城拿出一看,见来电是贺景升,赶忙接了起来:“喂?”
“他醒了。”贺景升言简意赅道。
宋野城立刻合上日记本:“我马上来。”
“不着急,”贺景升道,“医生刚才进去看了,说他精神状态还不错,现在左鉴清让所有医生护士都出来了,准备先跟他单独聊聊,估计会聊挺久,你来了也得先在外面等,所以不用赶时间。”
听到这话,宋野城赶忙问道:“左鉴清在旁边么?你先让他接个电话。”
贺景升不明所以,但还是“哦”了一声,听筒里很快传出了两人简短的对话,然后便是左鉴清的话音:“喂?怎么了?”
宋野城道:“我这边发现了点东西,还挺重要的,我现在发给你,你跟他聊之前最好先看一下。”
左鉴清稍愣:“行,那你发来吧。”
宋野城没再多说,挂断电话后立刻将影子的那封信拍照发了过去,并用文字补充解释了一下有关江阙原生家庭的部分。
虽然知道左鉴清可能会跟江阙聊挺久,他不用急着赶过去,可宋野城却也不想多耽搁,发完消息后立刻走出书房,转进了主卧。
他将日记本放进了为江阙准备的那只行李箱里,又检查了一下其他东西是否带齐,确认无误后才伸手将箱盖合上,拉起了拉链。
然而就在拉链拉到一半的时候,他却又忽然顿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般,稍稍犹豫片刻后,将拉链重新拉了开来。
他拿出了江阙的手机,随即转身打开床头柜抽屉,从里面摸出了两样东西。
约摸十多分钟后,他将手中物品各归其位,这才重新拉好拉链,拎上走出了房门。
片刻后。
车子从地库缓缓开出别墅后门,驾驶座上的宋野城手握方向盘,蓝牙耳机里却给唐瑶拨去了电话。
“喂?”对面很快便已接通。
宋野城开门见山道:“你那些行车录像是保存在哪儿的?”
“自动上传云端的,”唐瑶道,“怎么了?”
宋野城道:“账号能借我么?我想查点东西。”
“行,”唐瑶答应得麻利,“那我现在发给你。”
第90章 隐情
医院。
走廊中。
贺景升坐在墙边的椅子上, 心不在焉地低头摆弄着手机,时不时抬起头,看向对面病房的探视窗。
窗后的拉帘并没有完全闭合, 露着一条细细的缝隙。但不知是不是为了营造一个私密的谈话环境, 病床边的帘子也拉上了一半,所以从缝隙里并不能看见床上的江阙,只能看到坐在床边椅子上的左鉴清露出的半个侧影。
贺景升盯着那侧影看了一会儿,正准备收回视线,忽听身侧走廊传来了渐近的脚步声。
“来了?”贺景升转头看见了宋野城。
宋野城点点头,将带来的行李箱搁在了一旁,转身往探视窗中看了看, 随即挨着贺景升坐了下来:“他们聊多久了?”
“就你消息发来之后,”贺景升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一个多小时了吧。”
宋野城微微凝眉:“他醒来吃饭了么?”
江阙从昨夜入院到现在一直没醒, 期间根本没有进食, 再往前推算一下,他上一顿应该还是昨天下午, 至今都快二十四小时了。
诊断病情固然重要,但宋野城更担心的是他的身体。
“没有, ”贺景升道, “不过之前输了葡萄糖,他醒了之后也说不饿,暂时不想吃。”
葡萄糖虽是不能跟正餐相提并论,但至少也能补充些体力,宋野城闻言稍稍放心了些, 又问:“那你们俩呢?”
“我们吃过了, ”贺景升道, “之前他还没醒的时候轮流下去吃了点。”
这家医院的住院楼自带餐厅,既负责供应病房也对外开放,所以无论病人、家属还是内部员工都可以在楼内解决三餐。
宋野城点点头,思及他先前在电话里所言,问道:“你之前进去了么?”
贺景升摇头道:“左鉴清没让,说要先跟他聊完看看情况再判断适不适合探视。”
宋野城一时无言,贺景升想起他回家前接到的秋明月那通电话,不免担忧道:“你爸妈那边……怎么说?”
宋野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正要开口,忽然瞥见病房里原本坐着的左鉴清站起了身,已在朝外走来,忙起身迎了过去。
病房门被拉开,宋野城顺着门缝往左鉴清身后看去,依然只能看见床边遮挡的拉帘,而这点视野也很快在左鉴清反手带上门的动作里消失不见。
咔哒一声,房门重新合上。
宋野城从他这举动里意识到了什么,看向他道:“还不能进?”
“他说想再睡一会儿,”左鉴清道,“他先前昏迷的时间虽然长,但期间脑子一直很乱,并没有休息好。”
宋野城蹙眉道:“那你们聊出什么了?”
左鉴清扭头往走廊里看了看,见除了偶尔路过的一两个护士外没什么人,便也没再特意回避,只领着两人往走廊尽头走了几步,直切主题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他没有幼稚地去问什么“先听哪一个”,自顾自继续道:“好消息是,我基本已经能确定他的症状确实是双重人格并发妄想症,而他目前的认知状态是我所有预想中最好的一种。”
“原本我最担心的情况是,他沉溺于妄想情节,无法分清现实和幻想的区别,从而拒绝接受自己患病的事实,拒绝接受治疗。但现在看来,经过昨晚的爆发之后,他的‘重生’妄想被打破,真实的记忆已经回归,现在他能明确认识到‘重生’这件事并没有发生过,只是建立在养父母两次车祸之上的妄想情节。”
“这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他的妄想症视为一场梦,那么现在梦醒之后的他并没有继续沉溺于梦境,也没有因此而遗留认知错乱,他能清晰分辨出现实和妄想的界限。”
“至于双重人格那个部分,虽然他至今还是无法共享另一个人格的记忆,但在我跟他解释了原委之后,他已经理解了人格分裂的成因,也理解了‘影子’的存在,没有出现恐慌或者抵触情绪,并且表示愿意配合治疗。”
无论任何病症,患者的配合都是治疗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这一点不止左鉴清明白,宋野城和贺景升也同样明白,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左鉴清会将这称为“好消息”了。
但是,他也说了不止有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