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坏消息是什么?”宋野城问道。
左鉴清看了两人一眼,道:“坏消息是,他现在除了我之外,暂时不想见任何人。”
宋野城倏然一怔,顿时想起了左鉴清刚才关门的举动,随即问道:“‘暂时’是多久?”
“很难说,”左鉴清如实道,“我的理解是,他现在虽然已经接受了自己患病的事实,但还没能完全消化,所以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们。”
宋野城一时默然,他其实很想见江阙一面,哪怕简单说上两句话也好,可现在江阙却避而不见,这让他实在有些不安。
但他却也能明白,江阙曾经对于“重生”这件事有多笃信,现在就有多难面对它是幻想的事实,更何况在这个幻想之外,他还要接受有关“影子”的一切,这样多的冲击,他需要时间去独处去消化也实属情理之中。
左鉴清见他面露忧色,却没有出言宽慰,而是理智道:“我现在的想法是,让他在这边再观察两天,我联系一下我们医院,看看能不能尽快转过去。毕竟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还只是目前浅层接触下的结论,更细致的情况还要进一步专业诊断才能得出,这边到底不是专科,我们那边会更有针对性一些。”
左鉴清平时虽然总在全国各地辗转,但却并非没有本职,他就职的医院是全国顶尖的精神专科医院,针对精神类疾病的治疗,相比任何综合性医院都有更专业的方法和更丰富的经验,环境和各类设施也对治疗更加有利。
只不过公立医院不比私立,在私密性上肯定还要多做点安排才行,这一点也要等江阙休息好后看看他自己的意思,不急于一时。
宋野城对他的安排并无异议,现在江阙需要时间独处,他便也只能暂时按捺下了心中的急切,转身回到病房外,把自己带来的行李箱拿过来交给了他:“这是他的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品,你等会拿进去给他吧。”
说罢,他又转向了贺景升:“你也一夜没睡了,先回家休息吧,他一时半会儿估计也不想见面,等他好点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贺景升道:“那你呢?”
“我先留在这,”宋野城道,“反正这边病房也不紧张,我另开一间陪他住几天。”
说着,他看向左鉴清:“你……”
“你开个双人病房吧,”左鉴清道,“他转院之前我还要多跟他沟通几次,等会我回去拿点东西,这几天就也不用两头跑了。”
宋野城知道他这是出于重视,也没在这种时候跟他客气,只点点头:“行,那我去跟院方沟通一下,先把手续办了。”
*
傍晚。
走廊尽头的病房内。
正如宋野城所言,这家医院接纳的病患本就不多,所以病房并不紧张,经过简单沟通后,院方很快便将同层空出的这间病房开给了他。
虽然江阙暂时避而不见,但宋野城已经跟负责的医生护士都打过了招呼,让他们有任何情况及时过来通知,这样就连电话联系都省了,他近距离照应着也能放心不少。
此时,病房里。
宋野城屈膝坐在床头,面前的床桌上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而他正按照手机收到的信息往屏幕上的登录界面里输入账号密码。
那是他从家里出门时让唐瑶发来的账号,登录的是唐瑶行车记录仪的云端存档。
自从看完影子那封信,宋野城就对那段记录仪拍到的内容产生了疑问,倒不是质疑它的真实性,只是为它和影子信中所言之间的矛盾而感到困惑。
影子说他曾想过要借卷扬机来实现计划,最后却因顾及江阙的想法而放弃了实施,可从行车记录拍到的那段画面来看,他又确实是去仓库动过卷扬机的。
宋野城并不觉得影子在给江阙的信中还有什么说谎的必要,但这明显的矛盾却又让他不得不去深想,这当中是否还藏着什么尚未发现的隐情。
账号密码输入完毕,宋野城敲下回车,登录了云端存档界面。
云端存档只能保存最近一年的记录,再往前的记录都会随着新记录的生成被自动覆盖,好在宋野城需要看的也就是半年前的部分,倒不用担心短时间内会丢失。
界面中的记录是按月份分类,宋野城往下翻了翻,很快便找到了今年一月的入口。
一月的存档中有31份视频记录,正好对应的是当月的31天,宋野城将光标移动到9号那天,双击点了开来。
唐瑶当时给他看的那一段是直接从晚上10点开始的,但宋野城这回却没有拖动进度条,而是选择倍速播放,从零点开始看了起来。
由于时间是午夜,没有开灯的仓库里光线非常黑暗,但在适应了那种亮度后,画面中几件设备的轮廓就依稀显露了出来。
宋野城的目光从那些设备上依次扫过,很快便有了些许发现€€€€与他先前看到的那段晚上的录像略有不同,凌晨时仓库中的设备多出了几件,当中最明显的就是两个圆形的轮廓,看上去应该是鼓风机。
宋野城略一回忆,想起当天拍摄的夜戏中是用到过鼓风机的,所以凌晨这个时间应该是鼓风机还没有搬去片场,而晚上那一段中应该是鼓风机已经搬走、还没有送回。
宋野城耐心往下看去。
在加倍的播放速度下,画面上方的时间跳动得飞快,不久后,画面中的光线由暗转亮,进入了白天,继而又在持续了将近十二小时后渐渐恢复了黑暗。
在这期间,并没有任何人进入过仓库,直到晚上9点多,仓库里的灯终于亮了。
宋野城敲下暂停,将倍速调整为正常,随即恢复播放,很快便看到道具组副组长带着几名场工进入了仓库。
几人来到堆放设备的区域,副组长指着两台鼓风机吩咐了些什么,就见一名场工从其中一台鼓风机后摸出电源线插进了墙上的插座,而后打开了鼓风机。
鼓风机旋转了起来,片刻后,似是确定它运转正常,副组长关掉开关,挥手示意几人将它搬走,又捡起另一根电源线往墙边走去。
然而这一次,插头才刚刚插进插座,画面中忽然闪起了一星电光,紧接着,整个仓库瞬间黑了下来。
宋野城愣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鼓风机短路或漏电导致的跳闸,然而他将画面暂停往前拖拽着又看了一遍,却发现闪起电光的并不是鼓风机,而是旁边的卷扬机。
难道是拿错电源线了?
宋野城猜测着,再一次将进度回放,在画面中仔细分辨了一番,果然发现副组长拿起的那根线虽然靠近鼓风机,但看线路走向更像是与旁边的卷扬机相连。
宋野城心中有了数,于是继续播放了下去,只见灯灭之后,副组长打开了手机电筒,将电源线拔了下来,而后迈步朝远处走去。
不消片刻,仓库里的灯重新亮了起来,副组长也从远处走回,应是将电闸重新推了上去。
他回到设备旁,重新找准鼓风机的电源线插进插座,打开机器试了一下,发现正常运转后拔下电线,跟几名场工一起把它搬了出去,顺便关上了仓库里的灯。
仓库里恢复了平静。
宋野城看了一眼上方的时间,发现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距离江阙出现在仓库的时间仅剩半小时。
时间如此接近,这让宋野城不禁有些怀疑两件事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但他也没有急着下定论,而是继续耐心看了下去。
鼓风机搬走后,接下来的半小时没再有人出现,等仓库再度亮起时,出现的果然已经是江阙的那一段。
那段画面宋野城已经看过很多次,可这一次再看时却已然产生了另一种思路,带着这种思路,他将画面里江阙的举动反复研究了很久,心中隐隐冒出了某种猜测。
当仓库里的灯再度熄灭后,宋野城并没有就此停下,而是继续以倍速播放往后看了下去。
9号的录像很快播放完毕,宋野城点开紧随其后的10号,一直快进播放到凌晨4点多,仓库里又一次亮起了灯。
那是他们当天大夜戏收工的时间,进入仓库的是搬着鼓风机来送还的几个场工,但与他们一同前来的除了先前的道具组副组长外,还有道具组的正组长。
宋野城依稀记得他姓刘。
刘组长显然是刚从片场过来,腋下还夹着一块记事板,进入仓库后与那几个场工没什么交流,而是径直跟着副组长到了卷扬机前。
两人在机器前站定脚步,副组长比划着对他说了些什么,刘组长点点头,蹲下身将下方的箱盖打开看了看,起身后又跟副组长交谈了几句,随后两人便一起离开了仓库。
宋野城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还没有到此结束,于是继续快进着看了下去,果然当天下午三点多,再度有人出现在了仓库。
这次来的是两个人,刘组长和一个穿着工装服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看上去应该是个修理工,手里拎着一个工具箱,被刘组长领到卷扬机前,蹲身打开工具箱,对着卷扬机鼓捣了一番,而后像是确定了什么般,先是摇了摇头,而后拍拍手站起身对刘组长说了几句,随后便收起工具箱,跟刘组长一起离开了仓库。
看到这里,宋野城心中的猜测愈发强烈,他如法炮制地继续倍速播放,等到10号的录像结束,他又接连点开了接下来的几天,一直快进看到15号下午,仓库里终于再度出现了刘组长的身影。
这一回,刘组长带来了几个人,那几个人手中抬着另一台卷扬机和几组滑轮,到地方后放在了原来那台卷扬机旁边,而后在刘组长的指示下,将原来那台卷扬机和配套的滑轮组抬起来、搬离了仓库。
宋野城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他将进度条往回拖拽了一点,仔细观察了一下两台卷扬机。
二者应该是同厂同品牌,因为整个外形都十分相仿,唯一细微的不同点只有轮轴两侧的颜色,原来那台是红色,而后来的那台是黑色。
发现了这一点后,宋野城掏出手机,在搜索页面打下几个字,很快便找到了当初“拍戏落水”的新闻。
他的指尖飞快划动,视线扫过一张张新闻图片,最后点开剧组当时曝出的片场视频,耐心地用0.5倍速一帧帧细看,终于在某个一闪而过的镜头中捕捉到了那台卷扬机的画面。
看清那轮轴两侧的颜色后,宋野城顿时没再犹豫,将手机切到通话界面,给贺景升拨了过去。
“喂?”宋野城简洁道,“你是不是有刘组长电话?”
“有啊,”贺景升道,“怎么了?”
宋野城道:“发给我一下,我找他问点事。”
*
与此同时。
加护病房内。
护士轻手轻脚地取下床侧上方悬挂的空输液袋,拔出针管续上手中另一只,重新悬挂了回去,然后悄悄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人,这才转身将拉帘拉好,往病房外走去。
咔哒。
房门轻轻闭合。
病床上,江阙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
他先前跟左鉴清说自己要再睡一会儿,可事实上却并没有睡。
整个下午,他都在清醒地回忆着左鉴清所说的一切,清醒地消化着自己是一个精神病人的事实。
昨晚陷入昏迷后,他的意识一度混乱不堪,他能感觉到脑中撕裂般的疼痛,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冲破封印、撞开枷锁,横冲直撞地喷薄而出,所过之处如同岩浆,灼烧着、吞噬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待到一切疼痛稍稍暂缓,他又陷入了一场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噩梦。
梦里的江抵死于一场暴雨中的车祸,而他被叶莺折磨许久,最后目睹了一出旧日重演般的自杀。
噩梦的终点是苏醒。
可苏醒却犹如一场更大的噩梦。
因为就在醒来的那一刻,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那场噩梦原来根本不是梦,而是一段真实发生过的、被他深埋已久的记忆。
江抵死了,叶莺也死了。
所有被遗忘的细节尽数归于脑海,纷纷扬扬飘洒而下,一如那场冲刷记忆的瓢泼大雨。
咔擦。
像是有什么在虚空中开裂。
是那层笼罩在他周围的、将他与记忆隔绝开的、名为“重生”的保护罩。
裂纹扭曲着蔓延开来,破裂的碎片肆意坠落,劈头盖脸地砸在头顶,让他彻底暴露在现实世界,直面赤.裸的真相,再无处遁形躲藏。
他听见身旁的护士因他醒转而发出的惊喜喊声,看见医生被匆匆叫来,围绕着他进行一系列检查,感受着那纷乱而又嘈杂的一切,愈发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就像一个刚从幻境中走出的人,重新踏回了真实而残忍的世界。
等嘈杂归于沉寂。
病房里走进了一个熟悉的人。
左鉴清。
看到他的那一刻,江阙就明白了。
他知道左鉴清这一次出现不再是单纯以朋友的身份,更是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来了解患者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