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重新被宋野城丢在了一旁。
这一短暂的插曲将原本沉重的气氛略微驱散了些,缩在他怀中的江阙也终于轻轻动了动,从他胸前退开几分,缓缓坐直了身子。
江阙红着一双眼,低垂的睫毛湿出一绺绺浓黑,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渍,情绪发泄之后短暂的放空令他显得有些失落与迷离。
明明只是一天没见,可此时宋野城近距离地将他望着,心中却蔓延起了一丝难言的情愫,像是在体味一场历时长久的失而复得。
他抬手轻轻覆上那湿润的脸颊,看见江阙微垂的长睫轻轻一颤,一直以来躲避着他的视线悄然抬起,终于与他的目光交汇在了一处。
江阙的视线如有胶质,先前回避着不看宋野城也就罢了,此时一落在他脸上,立刻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绊住了一般,粘黏着,描摹着,仿佛想将眼前人一丝不落地描进心底,许久都再难以移开。
就这么望着望着,也不知究竟望了多久,默然间,他那双原本已经渐干的眼眶里忽又再度氤氲起了水雾,眼看着便像是又要落下泪来。
宋野城没料好端端怎么又来了个回马枪,略一愣神间,曲起的指节堪堪勾住了那滴即将溢出眼眶的眼泪,赶忙用拇指轻柔摩挲起他的眼角:“……怎么了?还难过?”
江阙垂眸压下了眼中盈盈水光,红着眼轻轻吸了吸鼻子,又缓缓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觉得自己很荒谬。自己幻想出那样的天方夜谭,还把你也拉进来,让你跟着我相信,陪我一起做傻子……”
他像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失望到了极点,蹙眉闭上眼,疲惫地呼出了一口气:“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宋野城覆在他脸侧的手没有挪开,听到这话也不禁跟着回忆起了这半年来有关“重生”的那些事。
片刻后,他却是无奈又释然地一笑,认真看向江阙,温声劝导道:“虽然重生是假的,但我们的久别重逢是真的,我喜欢你是真的,你喜欢我也是真的,是不是?所以往好处想,现在知道了它是假的,起码我不用再担心这世界上真的有什么神秘力量,会给你带来什么‘命中注定’的威胁,这也算是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是不是?”
不知是因为从小的成长环境还是他自身的性格使然,宋野城似乎无论面对任何事总能找到一些乐观积极的思考角度,偏偏那些思路还都不是无的放矢,总能叫人一不小心就被牵引、被说服。
“好啦,乖,”宋野城笑着摸摸他湿红的眼角,“别想那么多,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安心治病,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嗯?”
江阙原本已是被他的思路宽慰了几分,谁知听到这话,他的目光忽又凝滞了一下,慢慢抬起手去,将宋野城覆在他脸侧的手拉了下来,道:“……我会去治病,但你不能陪着我。”
宋野城不禁一怔:“为什么?”
江阙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他根本就是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只接着之前的话继续道:“你该忙什么就去忙什么,该拍戏就拍戏,该进组就进组,总之……不要围着我转,也不要去看我。”
他这话里分明有几分紧张,连带着他捏着宋野城的那只手都有些用力,可与那紧张相对的是,他的语气却又是那样坚决笃定,仿佛容不得半点商量:“反正在我病好之前……我不想见到你。”
这话乍一听来真是强硬又无情,可宋野城只是稍稍愣怔了几秒,就已全然猜到了他真正的心思€€€€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仍在忌惮着自己的另一个人格,唯恐他还会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举动,甚至对这病究竟能不能治好、多久才能治好都没多少底气,所以宁可摆出这样一副抗拒又疏离的态度,也要将他隔绝在“危险范围”之外,让他继续保持原本该有的生活。
宋野城一时没有应声,江阙也强忍着没有去看他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那话多少有些伤人,活像是在划清界限、把人往外推,可他更知道自己的病不是什么简单的头疼脑热,而是最容易失控的精神疾病,他无法寄希望于所谓的自控力,甚至无法信任自己的理智,想要保证周围人的安全,他能相信的唯有物理意义上的距离。
所以他不能在这一点上妥协让步。
哪怕要为此表现得蛮不讲理也不得不这么做。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他忐忑于宋野城会是怎样的反应,甚至做好了继续保持强硬态度的准备时,就听宋野城十分轻松自然地答应道:“好,那就不见。”
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赌气或不悦,相反满是令人安心的温和与纵容。
说着,他倾身探向前座,从驾驶座旁的储物格里拎回了一只深色的牛皮纸袋,从袋子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绒布盒,在江阙疑惑的目光中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躺着一只小小的铃铛。
和江阙小时候戴过的那只一模一样。
那晚在楼顶天台,江阙曾说他把自己的铃铛送给了黄毛,最后陪它葬在了山林间,当时宋野城便记在了心里,想着要重新给他买一只。
于是第二天出门去见唐瑶之前,他就特意绕着全城找了一圈,最后终于在一家偏僻古旧的银饰店里找到了这么一只形状大小都几乎分毫不差的出来。
那只小银铃穿着细细的链子,宋野城将它从盒中取出,倾身向前,一边为江阙系上,一边在他耳侧轻声说:“不让我陪你,至少让它替我陪着你吧。”
银链系好,他稍稍退开几分,用指尖拨了拨那铃铛,抬眸温柔道:“你只要记得,我在等你就好。”
江阙低头看向那小小的银铃,抬手轻轻将它捏住,轻转着摩挲了一会儿,迟疑道:“可如果我的病一直不好,你就别€€€€”
话音未落,宋野城已是凑前轻啄了下他的唇,蜻蜓点水般截获了剩下的几个字。
“没有这个可能。”他笃定道。
他的眼底映着窗外灯火,熠熠间带着灼热心扉的温度,不像是在劝慰,倒像只是在提前宣告一个注定发生的结果:
“你一定会好起来,我也一定会等你。”
第92章 转院
七月下旬。
江阙在左鉴清的安排下转去了他所在的精神专科医院。
经过最初一段时间的深入诊断和几次专家会诊后, 左鉴清对他的病情终于有了全面的了解,并据此制定出了一份详细的治疗方案。
这份方案里的治疗安排虽然紧凑,几乎每天都有相应的治疗任务, 但却并没有对江阙的行动范围做出限制, 甚至出于便捷考虑,方案中安排的治疗时间还都集中在上午,这样如果江阙不愿意住院的话,大可以选择居家修养,只需要每天早上来医院完成治疗安排,回家后按时按量服用配套药物即可。
但江阙却并没有这么选择。
他不仅没有要求出院,还主动申请从原本不设约束的开放式病房转入了单独的封闭式监视病房, 几乎等于是完全放弃了自由行动的权力。
左鉴清并没有干涉他的选择,但在江阙转去封闭式病房的那天,看着特殊病床两侧配置的束缚带和天花板上的24小时监控探头, 他还是有些无奈地提醒道:“你知道你的情况其实没有那么严重, 不需要这么严加防范对吧?”
“我知道。”
江阙答得倒是坦然,他坐在床沿上, 随手抚平了新换床单上的一处褶皱:“我只是觉得这样更放心一点。”
听他这么说,左鉴清便也没有多劝, 只点点头, 伸手拉过床头柜上的那只置物篮,将它推还给了江阙:“其他的也就算了,但这些你还是留着吧。”
那篮子里放着江阙的手机、电脑、充电器、钢笔等一系列物品,都是江阙严格按照封闭病房管理条例主动上缴出来的。
左鉴清道:“你应该也知道这里为什么不让用这些,但你的情况跟他们不一样, 没什么上缴的必要, 你自己留着就行。”
封闭病房里禁止携带的物品有很多, 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尖利物品和通讯设备。
前者是为了防止有暴力或自残倾向的患者伤害到自己或他人,而后者则是为了防止一些病情严重、完全丧失判断力的患者以虚假理由频繁报警、求救或者利用支付软件造成财产损失,给医院和家属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江阙的情况并不在此列,一来他并不是被迫强制入院,而是自愿接受封闭治疗,二来他也不存在任何暴力倾向,所以这些物品对他而言并不属于危险物品。
江阙看了一眼篮子里的东西,倒显得不甚在意:“没关系,反正我也用不上。”
这话他确实说得没有半点勉强的成分,自打他转到这边医院后,就将所有通讯设备压了箱底,主动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隔绝出了一个完全封闭的治疗环境。
左鉴清闻言轻笑:“怎么就用不上了?你新书不是还没写完?以后上午完成治疗,下午和晚上你都可以自由安排,写写书,看看剧,或者出去走走都行。你要知道你在这里只是治病,又不是坐牢?”
江阙静静看了他片刻,似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道:“你不用给我特殊待遇,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把我当普通病人就行。”
左鉴清无奈地笑叹了一声,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道:“哪来的什么特殊待遇?轻症就是这个待遇,你要是真严重到需要管束的程度,我亲手捆你都不带手软的。”
说着,他将已经空了的篮子勾在手里,转身嘱咐道:“今天就先好好休息吧,明天开始正式治疗。不用有太多心理负担,你这点问题在我们这儿就是小case,连疑难病例都算不上。”
江阙不知他这话里有多少安慰的成分,但还是跟着轻笑了一下,诚恳道:“谢谢。”
左鉴清关门离开后,江阙没有去管床头柜上那一堆东西,只是从病床边站起身,走到安装着防护网的窗边,低头看向了楼下。
这个病房的窗口正对的是住院部后占地面积颇大的花园,盛夏葳蕤草木蔓延出满园翠色,平缓小径起伏蜿蜒在层叠绿意间,蓬勃树荫下点缀着供人休息的长椅,令园中散步的病患和医护人员都显得十分轻松闲适。
左鉴清虽说着没有特殊待遇,但其实江阙知道,光是这间病房的安排就是他特意花了心思的。
这间病房位于住院楼顶层角落,远离了重症患者所在的区域,完全听不见半点失控的喧闹或叫嚷,再加上窗外低头可见的大片清幽景色,静谧得仿佛只是一处疗养居所,无形间就能让人处于一种放松安然的状态,甚至一不小心都可能忘了自己是个病人。
这和江阙原本设想的截然不同。
他原以为他要待的地方会是一个阴暗压抑的所在,身遭围绕的都会是些疯癫无状、不可自控的病患,而整个治疗过程想必也不会轻松到哪去。
然而他却没想到,眼下所处的环境完全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糟糕,而自己待在这里,似乎也没有预想中那样难熬。
江阙站在窗边眺望了一会儿,目光从楼下收回时,恰见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里闪过了一点光亮。
那是阳光照在金属上的反光。
是从他锁骨处发出来的。
江阙抬手触上自己的领口,轻轻捏住了倒影中那只小小的银铃。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宋野城了。
宋野城答应不会来见他,于是在他转院后就真的没有再出现过。
说不惦念是不可能的。
这毕竟是这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分开这么长时间,住院的这些日子里,他几乎时不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想他现在会在哪里,会在做些什么。
只是惦念归惦念,他却并不后悔自己拒绝相见的决定。
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只有确定宋野城在远离他的、绝对安全的范围之外,他才能沉下那颗时刻悬着的心,真正全无顾忌地留在这里安心治病。
当初在那家私立医院醒来的时候,他其实一度产生过彻底离开宋野城的念头。
因为那时他回想起和宋野城从初见到重逢发生过的一切,觉得自己从始至终给宋野城带来的都只有麻烦。
他是个负担,是个拖累,是个连正常人都算不上的病人。
他应该走得越远越好,最好能彻底消失,才能让宋野城回到原本该有的轨迹,不再为他所累,为他所困。
然而那一晚,宋野城追上了他、找到了他。
在警局门口,在那昏暗的车厢里,当他听见宋野城红着双眼说出那句“你知不知道我也会害怕,害怕再也找不到你”的时候,他才陡然发觉自己竟然残忍得离谱。
什么越远越好,什么彻底消失。
那些自以为是的“为你好”,那些自作主张将他丢下的举动,原来才是捅向宋野城最狠的刀子。
那一刻,他心中所有自我厌弃、妄自菲薄、意图逃避的欲望都尽数溃不成军,只余下了唯一的念头€€€€
他只想拼尽全力好起来,好好陪着这个人,抱着这个人,把余生都补偿给他。
那是他的明月星辰。
是照进他无边黑暗里的那束光。
就当他是自私也好,贪心也好,纵使他单薄如斯、周身褴褛,也想将一切都奉与那束光,将它捧在掌心,再不让它落空分毫。
只是……
他的病究竟要多久才能治好,甚至究竟能不能治好,却不是他凭信念就能决定的。
所以他告诉宋野城:我会去治病,但你不能陪着我。
他想,如果最后能得偿所愿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可如果不能……如果一定要走到最坏的结局,那么这长久的分离也能当做一场缓慢渗透的铺垫,让宋野城慢慢习惯没有他的日子,最后也许就能接受得不那么艰难。
病房窗前。
江阙捏着手中小小的银铃,抿唇微微吸了口气,闭眼轻轻压下了心底最不愿接受的那种可能。
不,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