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从医院“逃离”的终点。
当所有被屏蔽的记忆重回脑海,当被他信以为真的“重生”幻想彻底破灭,当得知自己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格,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精神病人。
但这其实并不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真正让他完全无法面对的是,左鉴清口中的另一个自己所做的事€€€€
“那段视频里的人的确是你,或者说,他是另一个你,就是他为你创造出了那些‘前世记忆’,让你对自己重生的经历深信不疑……”
彼时病床上的江阙听到这些,想起自己曾经写过的那些“预言”,想起那段视频中自己的所作所为,难以抑制地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与惶然€€€€
另一个自己曾对宋野城的威亚设备动手,无视他可能受到的伤害,以他的落水事故来完成自己的“预言”。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冰凉,整颗心都如沉落谷底般绝望,让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躺在医院等待所谓的治疗,也让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地决定了这场“逃离”。
如今“逃离”已至终点。
江阙远远望着对面大楼上那枚庄严警徽,知道一切都该做个了结了。
夏夜的风静默地穿过树梢,零星驶过的车辆留下短暂嗡鸣,身后偶有几个行人结伴走过,三三两两嬉笑打闹。
而一切热闹喧嚣仿佛都已与他切断了关联,他就那么悄然迈出脚步,走出了树冠投下的阴影。
马路上的车并不多,只偶尔开过一两辆,从他的前后擦身而过,而他就像每一个平凡的路人,平静地穿过马路,走向了对面灯火通明的终点。
一步,两步。
他离那终点越来越近。
随着他的接近,楼前大院外电动伸缩门旁的警卫似乎注意到了他,向他投来了探寻的目光。
江阙发现了那道目光,可脚下却丝毫未有停歇,就那么迎着注视继续向前走去。
十米,八米,六米。
就在他距离那院门仅剩几步之遥时,忽然,一只有力的手从侧后方伸出,一把握住了他的肘弯!
江阙诧异扭头,只来得及看清来人侧脸,就已被拉着往来路走去。
宋野城紧紧握着他的胳膊,大步拉他远离院门,趁路面上刚驶过的车子远去,带着他径直穿过马路、回到对面停靠的车边,开门将他塞进后座,自己也跟着挤了进去。
砰。
车门在旁关闭。
瞬间隔绝了外界所有声响,令整个车厢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之中。
“你想做什么?”
宋野城紧紧盯着他,因为熬夜而略显低哑的嗓音里满是紧张和担忧。
江阙直到这时才从被拉来的状况里回神,可却半点都没去细想宋野城为什么能找到他,第一反应就是抬手去开车门。
然而“咔哒”一声,宋野城眼疾手快地伸手绕过前座,将车门落了锁。
江阙抬起的手顿在半空,片刻后只得曲起放下,却并未对此表示任何抗议或挣扎,只默不作声地垂下了眼帘。
见他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宋野城不禁深吸了口气,几乎有些无奈地伸手摘了他的口罩,轻扳着他的侧脸道:“说话,你刚才想干什么?”
江阙微微偏头,将他贴在脸上的手滑开,目光仍旧低垂向下,像是下定决心不与他对视般,冷淡道:“自首。”
“自首什么?”宋野城追问道。
江阙的喉头滚了滚,侧脸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中勾勒出模糊轮廓,像是觉得那答案艰涩烫口,说出来时却又冷硬直白:“恶意破坏威亚设备,故意伤害未遂。”
宋野城这才明白他指的是这件事,顿时想起他还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忙道:“根本没有这回事,你知道那天去的不是你,是……”
“是我。”
江阙冷静打断道:“他是我的一部分,用的是我的身体,他做的就是我做的。”
宋野城其实压根没打算用双重人格来解释这件事,他说“去的不是你”只是想表达“你没有这段记忆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被江阙这么堵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单方面的表述恐怕不足以令江阙信服,索性放弃了继续解释,直接从兜里摸出手机,迅速翻找出了一个音频文件。
那是一段通话录音。
是不久前他打给刘组长的那通电话。
“你听一下这个。”
宋野城拖动进度条跳过录音最开始的一段铺垫,直接跳到了他们切入正题的部分,将手机递到了江阙耳边,扬声器中很快传来了两人的问答€€€€
“那天具体是什么情况?”宋野城问。
刘组长回忆着道:“那天……是拍大夜戏,当时我们都在片场忙着,中途小汪带人去搬鼓风机,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仓库跳闸了,好像是卷扬机出了问题。当时组里的维修工已经下班,而且卷扬机还要十来天才用得上,我就说先记着过两天再处理吧,结果贺总的那个来探班的朋友说他可以帮忙看看,他对机械电路略懂一点。”
所谓“贺总来探班的朋友”当然就是那天去剧组的影子,他当时也跟着刘组长在片场围观拍摄,只不过因为他那天从出门起就一直戴着口罩,到了剧组也没摘过,所以没人见到过他的真容,也至今没人知道他就是江阙。
刘组长的话音还在继续:“我当时心想可能也就是点小问题,稍微懂点电路说不定就能解决,就让小汪给他拿了点工具带他去了仓库。结果他回来之后跟我说,那台卷扬机内部零件老化严重,卷轴和钢丝也磨损得很厉害,存在很大安全隐患,建议我最好直接报废买新的。”
“我那会儿其实没太当真,以为他是不是外行修不好才会说得那么夸张,所以等他走了之后,第二天我带着组里的维修工去检查了一下,没想到检查完师傅也那么说,说零件整体老化严重,全部更换的话不如买台新的了。”
“这东西毕竟涉及到安全问题,我也不敢马虎大意,所以跟组里报备之后,我就带人去买了台新的回来,把原来的那台搬走报废了。”
听到这里,江阙终于稍微有了点反应,低垂的长睫眨动了一下,扬声器里也适时传来了宋野城的问话:“既然换了新的,为什么后来还是出了故障?”
刘组长闻言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歉疚:“出问题的不是卷扬机,是配套的滑轮组。当时就因为设备是新的,我们还提前试用了几次,都没发现有什么问题。结果……谁知道那组滑轮的绳槽深度不够,当天拍落水情节的时候晃动幅度太大,钢丝脱槽了。后来我们对比检查的时候才发现,新滑轮的绳槽比原来的浅一大半,我们提前试的那几次都是原地起落,没有太大晃动,所以才没发现问题。”
话到此处,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已经再清楚不过,后面的内容也已经没了继续听的必要。
于是宋野城直接关掉了录音,收回手机耐心道:“你都听到了?那天‘他’去仓库根本就不是为了破坏设备,事故也跟‘他’没关系,从来都没有故意伤害这回事。”
说着,他伸手轻轻握住江阙搭在腿上的手背,温声道:“就算你觉得‘他’是你的一部分,也没理由去承担没发生过的事,是不是?”
江阙冰凉的手指微微一颤,仿佛被那手掌炙热的温度灼烫般,倏地抽了出去,继而竟像是怕被再度触碰般,直接将手背到了身后。
这唯恐避之不及的举动让宋野城蓦地一怔,不及他反应,便听江阙生硬道:“你离我远一点。”
宋野城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江阙仍旧低垂着眼帘,像是固守着眼前那昏暗的一隅之地,不肯与周遭产生丝毫牵连:“靠近我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宋野城心中狠狠一痛,他知道江阙已经重拾了那段被封存过的黑暗记忆,重拾了江抵的离世和叶莺的迁怒,就像影子在信中所说,他背负回了所有沉重的痛苦与自我罪责。
可这份自我罪责根本就不该存在。
那道因至亲离世而割裂流血的伤口本该在时间的舔舐中逐渐愈合结痂,而不是在恶意的撕扯下愈发深入血肉骨髓、被一次又一次狠心撒盐,最终长出溃烂的脓疮。
然而如今脓疮已然长成。
那不仅是源于江阙本身的自我罪责,更是拜叶莺长达一年的反复折磨所赐。
宋野城知道这脓疮会有多痛,却更知道如果再不去狠下心挑破、刮骨疗毒,它就将永远黏附在血肉里。
于是,纵然心中百般不忍触碰,他还是伸出了那把刮骨刀:“江阙。”
他终于开口道:“如果今天我在来找你的路上出了车祸,你会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我么?”
江阙呼吸一窒,他没有转头去看宋野城,可瞳孔却因他的话而剧烈颤抖了起来,仿佛仅仅是想象一下那样可怕的结果,都足够令他心神俱震。
宋野城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根本没想等他回答,而是很快话锋一转道:“那如果出事的是你呢?”
“如果今晚你出了什么事,我是不是也该痛恨自己没能在医院看好你,没能及时找到你,然后余生抱着这样的自责和痛苦,永远不原谅自己?”
江阙的眼眶迅速地红了。
他哪里会不明白宋野城是在类比什么,哪里会不明白这是在暗喻江抵那件事。
然而长久以来的心结早就将他困在了一个难解的迷宫里,他根本找不到任何出口,以至于直至此时,他仍旧抱着那点偏执的源头:“可他那天出门是为了我。”
“是,他是为了你。”
宋野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的说法:“但那也仅仅是他作为一个成年人做出的一个简单的决定,就像我们决定出去旅行、决定去见想见的人,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导致不同的结果,也都有可能遇上各种各样的意外€€€€飞机会坠毁,轮船会沉没,哪怕是好端端走在路上都可能遇到一场飞来横祸。但难道因为这些可能发生的意外,我们就不做决定了么?不去见想见的人,不去做想做的事,好规避开所有风险,让自己永远安全?”
江阙静默地听着,他感到自己陷入迷宫的思维正在被牵引着走向某个路口,那是一个他从未踏足过的方向,因为从未有人曾以这样的角度开解过他。
“你可以怪那天的暴雨,可以怪倒塌的广告牌,甚至可以怪老天无眼、命运无情,却唯独不该怪你自己,因为决定出门去看你是他的意愿,你没有权力剥夺他决定的自由。”
宋野城继续道:“他从前那么疼你,他也不会想看见你为他的决定买单,看见他最疼爱的孩子凭白承受那么多自责和痛苦。如果在天有灵,你舍得让他继续为你心疼,继续不得安宁么?”
江阙的迷宫在一点点松动。
就好像曾经扎根心底的地基被那无形的话语摇晃,地震般将每一堵围墙震出裂纹,生生将砖石墙皮片片抖落,扑簌簌掀起满地尘烟。
宋野城清晰地看到那低垂的长睫不住地颤动着,须臾,一滴泪水倏然从其下坠落,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而宋野城就在这无声的坍塌里呼出了一口疼惜的炙热呼吸,哽咽着继续说了下去:“就像今晚我来找你,这也是我的决定。你可以抗拒我、逃避我,但你不能阻止我担心你。”
他的眼眶因忍耐而滚烫,话音里也掺了微许颤抖:“你那样不声不响从医院离开,知不知道我也会害怕?怕你会因为记起从前的事想不开,怕你会做傻事,怕我万一晚了一步……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仿佛针尖刺透心口,江阙忽觉心疼得难以呼吸,所有防线都在刹那间崩溃,滚烫的眼泪从紧紧闭起的双眼中汹涌滚落,整个人都因难过而颤栗:“可我已经不是我了……”
他无助又绝望地崩溃着,深深埋下头去,双手紧紧将两鬓环绕了起来,再也藏不住心底最深的恐惧:“我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明天醒来我会变成谁,不知道我还会做出什么事,甚至不敢去想现在眼前发生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又一个幻觉……”
他痛苦的话音在抽泣中断续,几乎有些泣不成声:“……对不起……我没有想逃避你,我不是故意要让你担心,但是……但是我……”
宋野城双眼通红地扣住他的肩膀,不顾他的挣扎强行将他按进了怀里,紧攥着他的手腕,温柔又不容抗拒地一下下亲吻着他的鬓侧:“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灼热的手掌搓揉着那单薄的后背,略带沙哑的嗓音贴在江阙耳畔:“你一直都是你,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暂时生病了而已。我们好好治病,等病好了就不会这样了,好不好?”
仿佛陷阱中的幼兽绝望饮泣,江阙紧紧攥着宋野城肩头的衣料,埋头在那坚实的胸膛里,热泪染湿了那片衣襟,也隔着皮肤烫进了宋野城的心口。
窗外路灯光影依稀,纷乱交织的树叶在挡风玻璃上投下凌乱剪影,马路间偶有几辆车匀速驶过,两侧人行道上来往着形形色色归家或散步的陌生人。
无人注意到路旁树影下停靠的那辆车,也无人知晓车里正在发生怎样的故事,就好像他们都不过是这平凡世界里的沧海一粟,各自上演着属于各自的冷暖悲喜。
夜风渐起,路旁两侧的树影摇晃交错。
不知过了多久,车窗里那低低的呜咽终于逐渐减弱,转为了断断续续的啜泣与抽噎。
那压抑已久的情绪宣泄犹如一场山洪,经历过最初的爆发奔腾,冲刷过陡峭河谷,最终落于平缓之地,只余下涓涓细流。
再往后,那点涓涓细流也渐渐渗入干枯的碎石缝隙间,即将消弭在洇湿的泥土里。
宋野城听着胸前逐渐微弱下去的抽泣,手臂仍牢牢环着那单薄身躯,手掌也仍覆在那后背上一下下轻轻安抚。
他直到此刻才敢稍稍松下一口气。
他知道江阙那些沉重压抑的情绪已然堆积太久太久,如若没有一次彻底的爆发,终究还是会淤堵在那里,成为随时可能致命的顽疾。
好在这情绪终是发泄了出来。
这在他看来就已经是最好的情形,说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都不为过。
正在这时,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
宋野城低头瞥去,见屏幕上显示着左鉴清的来电,料想他应该是刚回到医院,发现了江阙失踪的事。
他单手维持着环抱的动作,另一手接起了电话,贴在耳边简单应答了几句:“……嗯,没事,找到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