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理解为什么要把时间花在听小运动员讲述难以实现的梦想上。
有这样想法的显然不在少数,会议室里嗡嗡声一片,也就早早知道内情的几个还能勉强坐得住。
薛林远就算是知道内情也有点坐不住,他看看神色各异的其他人,再看向讲台的目光里就带着担忧。
自家宝贝徒弟不会被影响吧?
应该不会吧。
他在心里暗自祈祷着。
凌燃当然不会受影响,他在画叉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这个举动不过是从心理学上,刻意强调,博取大家的注意力而已。
见所有人的注意力彻底落到自己身上,少年徐徐开口,“我不认同现在的滑联,但我并不会全盘否定滑联的存在。”
会议室里:“……”
那你打叉干什么呢?
这样的疑问浮现在很多事先没有知道全部方案的人眼里。
嘈杂的会议室反而因此而安静下来。
成功地把气氛调动又镇住,凌燃开始一条条地说明自己的想法。
少年的嗓音很清朗,似乎有着镇定人心的力量,他把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很有条理地一一列举。
“滑联之所以会做出这些与大众认知和期待相背离的举措,原因只有两个。
第一、他们在分数裁决上拥有绝对的优势。”
凌燃转身把分数两个字写到白板上,紧接着,在分数后画出一个大括号,序号一后面写上规则两字,序号二后面写上裁判两字,序号三后面写上投诉两字。
“而在分数裁决上的优势,来源有三。
首先,他们拥有新赛季规则的制定权。
掌握了规则,自然就掌握了话语权。运动员们都要通过规则来确定自己下个赛季的参赛节目。
规则的地位大概就相当于考试的大纲,运动员们都会根据大纲来确定自己的复习内容。
规则对风向有绝对的引导作用。”
“其次,他们掌握了裁判。
裁判们都是隶属于滑联,滑联负责组织和颁发他们的裁判资格。他们的打分标准,他们的裁判方向,以及他们作为裁判的收入和津贴都是由滑联所规定。
正如这一次秋季经典赛的裁判被处罚一样,滑联还掌握着裁判们的生杀大权,他们可以取消和禁止裁判的裁决资格。这也是很多裁判并不会违背赛前会议上裁判长明示暗示的根本原因。”
“最重要的是,他们掌握了投诉。
比赛后经常会有选手们对结果不满,他们会主动,或者通过本国冰协来对最终的结果提起申诉。但正如大家所见,滑联未必会理会每一次的投诉,因为回复权完全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一口气把滑联掌握分数的方式说完,凌燃顿了顿,看着台下若有所思的众人,然后换了根红色的马克笔,把这三条圈了起来。
台下的人一下紧张起来,这是要说提议了吗?
第147章
凌燃把这三条一一圈起, 转过身来,“针对这一点,我想给出的建议是:增设第三方行使监督职权的机构。”
他解释着自己提议的由来, “滑联之所以能为所欲为,归根结底在于他们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
制定规则的人是他们, 行使规则的人也是他们, 最终处理反馈的人还是他们。
《自由与权力》一书里说过, 绝对的权力就会导致绝对的腐败, 极权制度则是最能滋生腐败的温床。”
他用马克笔不疾不徐地点着白板上的三条:
“可如果, 他们制定规则的时候, 有第三方机构的工作人员参与投票;裁判们的一举一动都处于监督机构的规范和监管之下;最后的申诉集中由监督机构负责处理和反馈……
我想, 至少对比赛结果不满的运动员和冰迷们一定会大大减少。”
少年还贴心地举了个例子, “年初的冬奥, 班锐老师牵头, 带着很多裁判们在网络平台上发起实时直播, 详尽地说明了给分的标准和结果。也正是因此, 舆论上掀起很大的风波, 滑联与裁判们有所顾忌,在自由滑时并没有再明目张胆地进行压分。”
“本质上, 这场直播就是起到了监督作用。
但显然只有这样还不够, 舆论上的压力并不能带来绝对的后果。监督机构应该掌握部分职权, 譬如对裁判们的处罚权,才能真正起到规范和监督的作用。”
长长的一段话,说的会议室里的人眼前一亮。
很新颖的想法。
在此之前, 可从没听说过哪个体育组织还有这样的附属监督机构的。
但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个理儿。制定规则的和规范使用的都是一个人, 处理投诉的也是一个人, 最后怎么可能不变成一言堂。
道德是法律最低的底线, 但法律又管不到体育上来。
光靠这些人自由心证,那不是明晃晃地在试探人性吗!
众所周知,人性是最经不起试探的。
凌燃刻意停顿了一下留出思考的时间。
会议室里的人也都各自讨论起来。
“有这么个机构是好事,最好跟滑联本体划分开,不能都归一批人管,以免出现权力混淆。”
“本质上就是缺个纪委,非政治性的机构就是这点不好。”
“有道理是有道理,但滑联怎么可能接受这个提议,他们巴不得搞一言堂,怎么可能接受自己头上突然悬上一个定时炸.弹。”
大家都被这个太过美好的大饼晃了一下眼,很快就清醒过来。
总结一下就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听起来很像是那么一回事,但实施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想跟滑联谈条件,行,那也得有资本谈才行。
华国有什么资本,男单这边也就一个凌燃而已。
他们要是花滑大国,滑联的总部要是在华国,他们早就把对方收拾服帖了,还用等现在?
大家没有明说。
但凌燃早就已经猜到可能的反应。
他把红色的马克笔放下,重新拿到黑色的那支,在白板的另一侧写上了资本两个大字。
凌燃微微笑了下,语气认真道,“我的设想或许还不成熟,但我还是想请大家给我一些耐心,让我把这些想法说完。”
少年的语气很诚恳,经过刚才一番逻辑清晰的话,大家伙看向他的目光也早就有了质的转变。
不管怎么样,来都来了,还是听完再说。
这些提议虽然理想化了一点,但孩子的心是好的,说的话显然也是很认真地思考过的,他们总该卖点面子。
会议室里再度安静下来。
凌燃微微敛起笑,继续说下去。
“滑联之所以会做出这些与大众认知和期待相背离的举措,第二个原因,就是资本。”
“资本是一个很笼统的词汇,再准确一点,对滑联而已,他们之所以会做出种种举措,归根结底,就是为了利益。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去。滑联本身就是盈利性的组织结构,根据他官方的财报,收入来源主要来自以下几个大块:赞助商的广告收入,比赛的门票和电视转播权和投资收入。
投资收入是其他收入基础上的衍生,在此可以忽略不计,赞助商和比赛收入才是滑联的收入根本。而赞助商和比赛收入,本质上,取决于观众和运动员本身。
运动员参与比赛,观众们对比赛抱有期待,才会让比赛得到更高的关注度和话题热度,才能卖出更多的门票和电视转播权,赞助商也才会青睐于投资广告,通过比赛打响品牌知名度。”
说到这里,凌燃的语气严肃几分。
“也就是说,运动员和观众本身,才是滑联的生存根本,也是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但是现在,滑联显然错误地以为,自己能够通过操纵打分来操纵运动员和项目热度,进而操纵观众。
他们试图通过花样轮番捧各国潜力选手,准确来说是他们所青睐派系的选手,让更多的人随着他们起舞,被他们主宰审美,从而获得更高的商业价值。”
凌燃说得自己都有点想笑。
他也是真的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的,就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笑话。
“可是观众们的审美不会那么轻易就被他们所定义。”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观众喜欢观看体育竞技的比赛和节目,他们渴望看到的,真的是组织方的花式硬捧,以及各种不公平不公正的打分乱象吗?”
凌燃脸上的笑渐渐淡下去,眼里的光却更加亮起来。
他斩钉截铁地自问自答道,“不是这样的。”
少年环顾会议室里远比他年纪大,资历长的所有人,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
因为他说的都是自己最心底里藏着的话。
字字句句都是发于肺腑,出自真心。
“作为一名观众,我喜欢看体育节目,喜欢看体育比赛,喜欢看奥运会,归根结底是想要看到运动员们在赛场上挥洒汗水,奋力拼搏,去挑战和突破人类所谓的极限和不可能。
我想看高超的技术,想看优秀的品质,想看到勇气与希望,想看到抗争与逆袭,想看到渺小人类不甘屈服,一次又一次地以凡人的身躯向高高在上的众神发起挑战,然后告诉所有人:
世界上真的有奇迹会发生,只要你能坚持下去,够拼命够努力,就会看见它的出现。”
会议室里安静无比。
不得不说,这一席话,说得大家伙的心都有点热了起来。
是啊,体育运动的看点,不就是这些人性最原始最宝贵的东西吗,人为定义的体育,连输赢都提前预定,那还能叫体育吗!
滑联那么能,怎么不去写剧本呢。
大家的脸色都有点变化。
凌燃看在眼里,还在继续说着。
他没有稿子,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作为一名运动员,我的日常生活比同龄人枯燥乏味得多。我会用一整天,一整个星期,乃至一整个月的时间去重复着同一个跳跃的练习,只为了能将跳跃的动作练到最标准最轻松的状态。我会用一整个休赛季的苦练去等待赛时有可能会失去的奖牌,为的只不过是证明自己,拿到属于自己和祖国的荣誉。”
这话说得薛林远眼圈一红,不少教练也都红了眼。
就连短暂在集训中心待过的楚常存都有点动容,徐主任也面露微笑。
凌燃的脊背却越来越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