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细想,手机冷不防响起。
看着来电显示的“徐彦洹”三个字,肖开颜笑得一脸鸡贼,比口型说€€€€来查岗啦。
俞心桥则有种莫名的溃败感。他太了解自己的秉性,所有事情但凡扯上徐彦洹,他就无法保持冷静。
到底还是接了起来。
徐彦洹说今天的事情忙完了,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这对话实在很老夫老妻,俞心桥支支吾吾半天:“雪糕吧。”
“好。”电话里的徐彦洹说,“我半个小时到家。”
弄得俞心桥着急忙慌向肖开颜和她家的金毛犬道别,走到门口还不忘用滚筒把身上的狗毛刷干净。
出去才知道刚才下过雨。
地上湿漉漉的,偶有几处因地势不平造成的积水。酒吧和家离得近,俞心桥步行回去,小心地绕过深浅不一的水塘,嗅满一鼻子雨后的草木芬芳,和路边饭店的食物香气。
穿过过街天桥走进小区,看见电梯从负一层上来就似有所感,等电梯门在眼前打开,看见拎着购物袋的徐彦洹站在轿厢里,俞心桥弯唇冲他笑:“真巧。”
徐彦洹先是愣了下,旋即从购物袋里掏出一支冰淇淋,递了过去。
俞心桥在电梯里就解决掉半支。
是带玫瑰花盖帽的可爱多,他不确定徐彦洹是不是故意的,毕竟对于他来说很近的记忆,在徐彦洹那里是六年前的久远故事。
而且谁会把一件这么小的事记在心里六年之久?
进屋后,俞心桥一边把最后一口脆皮筒塞嘴里,一边不受控制地瞟鼓囊囊的购物袋。
被抓个正着。徐彦洹拎着东西往里走,打开冰箱往里面塞东西:“天气还有点凉,一天只能吃一支。”
说着泠冽的视线瞥过来,像是一眼将俞心桥的内心活动看穿:“我会每天检查数量。”
俞心桥:“……”真把我当小孩?
时间还早,天都没黑,俞心桥去到书房练琴。
徐彦洹也在书房,坐在书桌前翻看案件资料,时而用笔勾勾画画,时而敲几下电脑。
他实在适合穿正装,有一种清冷禁欲的气质。眼下脱掉西装外套,衬衫解开两粒纽扣,露出喉结和隐约的锁骨,卷起两道的袖口之下,是肌肉流畅的小臂和分明的腕骨,就算只是在敲键盘,都赏心悦目。
而且俞心桥发现,他又戴上了眼镜。
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几乎没变形,看起来度数不高。
说不定就是平光镜,俞心桥想,他上辈子一定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所以从身高到长相,从性别到喜好,样样都合我心意。
用姚女士的话说,就是把我迷得神魂颠倒,倒地不起。
像是察觉到在被“偷窥”,徐彦洹突然别过脸,打了个喷嚏。
吓得俞心桥从琴凳上一跃而起,以为是自己身上的狗毛没清理干净,要进行自我“隔离”。
“没事。”徐彦洹说,“今天淋了雨,有点受凉。”
俞心桥走近观察,发现他衬衫上有未干透的水迹,无语道:“淋过雨回来不知道换衣服?徐彦洹你有没有常识啊?”
著名无生活常识人士俞心桥,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自己知道但别人不知道的常识,得意到就差把“我才是一家之主”写在脸上。
他一路小跑出去翻箱倒柜,再抱着药箱小跑返回,进屋看见徐彦洹在换衣服,倒吸一口气刚要回避,一琢磨都是男的怕个屁,又贴着墙挪了进来。
顺便看清上回抹药时在徐彦洹后肩处摸到的伤口,约莫寸余长,创面并不平整,不似被刀刃所伤。
俞心桥抓住脑中一闪而过的片段,问:“你肩膀的伤,是不是和那个谢飞打架弄的?”
他还记得当时和徐彦洹在操场上擦肩而过,目睹的那片被血染透的深红。
徐彦洹怔住片刻,像是没想到俞心桥还记得这事。
“不是。”他背对着俞心桥,说,“是以前的伤。”
伤在那个位置,多半是人为。俞心桥又问:“怎么受的伤?有人打你?”
“跟人打架不小心。”
“打架还有不小心?”
“本来他打不着我,是偷袭。”
“……”
问不下去,俞心桥只好提醒:“你现在是律师,可别知法犯法。”
徐彦洹“嗯”了一声:“我很珍惜现在的一切。”
俞心桥直觉他珍惜的范围,好像包括自己。
摸了摸发热的耳朵,另一只手从药箱里摸出电子温度计,递过去:“先量一下体温吧。”
量完一看,三十八度七。
俞心桥关心则乱,嗓门都拔高几度:“徐彦洹你是不是疯了,车上是没伞吗,还是没地方躲雨,发着高烧竟然还在工作?”
徐彦洹这会儿才显出点病态,目光微微呆滞,行动也变得迟缓。
“没疯。”他看着俞心桥,很慢地说,“想早点回来陪你。”
一句话,就让俞心桥胸口刚窜起来的火,噗呲一声熄灭了。
吃下退烧药,把人送到床上,俞心桥细心地给病人掖好被子,又抬手替他摘眼镜。
双手各握住一边镜腿,轻轻地往外拉,再合拢镜腿,放在床头柜上。
做完这些转过来,发现徐彦洹还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很深,像要把人吸进去。
俞心桥每次被他看着心里就发慌,没话找话地问:“还能……看清吗?”
“能。”许是发烧的原因,徐彦洹声音低沉发哑,羽毛挠在心口似的,“看得很清楚。”
俞心桥并不擅长照顾病人,关于发烧,他知道的无非多休息,还有多喝热水。
“要不,我给你倒杯热水?”俞心桥提议。
徐彦洹慢吞吞地摇头:“我想抽根烟。”
这次发烧不全是着凉的原因,前阵子为案子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事连轴转地忙,精力和体能被压榨到极限,陡然松弛下来,病毒便趁虚而入。
以往这种时候,他会买包烟,每次只抽两三口,权当排遣压力。他们当律师的就没几个不抽烟,连陆梦包里都常揣一包女士烟,碰上难缠的委托人或者麻烦的对手,就浅抽一根放松一下。
可这种事落在不抽烟不喝酒,去酒吧只敢点苹果汁和养乐多的俞心桥眼里,基本等同于堕落。
“徐彦洹我看你是真疯了!”俞心桥眼睛瞪老大,“发烧怎么能抽烟?”
被他连喊两次大名,徐彦洹眉头一皱,放在外面的手握住俞心桥的手腕,接着用力一扯。
俞心桥只来得及“€€”一声,人已经伏在他胸口。
发烧的缘故,喷薄在耳边的吐息格外的烫。
还有隔着皮肉骨骼,笃实有力的心跳声。
徐彦洹哪怕问句都是下坠的语气,因此哪怕语速很慢,都有种教训人的气势。
“叫上瘾了是不是?”他说俞心桥,“没大没小。”
“……”俞心桥牙根发痒,“你就比我大三个月。”
总之烟是不可能给抽的,哪怕上次剩下的半包烟就放在次卧的床头柜里。
俞心桥也没着急坐起来,本着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瘫着的原则,脸颊贴着徐彦洹温热的胸膛,皮肤在逐渐升温的同时,他发觉自己也在慢慢地与过去和解。
“你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小孩了。”俞心桥呼出一口气,“二十四岁的大人,要学会保重自己的身体。”
徐彦洹“嗯”一声,手掌落在俞心桥的发顶:“可是,你才只有十八岁。”
失忆造成的错位,让他们从同龄人变成了相差六岁。
许是生病的人格外脆弱,又或许是距离太近的关系,俞心桥似乎能体会到来自徐彦洹的充满不确定的、惶惶不安心情。
他开始明白那天徐彦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要你继续喜欢我,像以前那样。
换言之,在二十四岁的徐彦洹的认知中,二十四岁的俞心桥已经不喜欢他了。
那场发生在馄饨店的草率求婚,很可能是一时兴起。
甚至可能是为了报复他。
十八岁的俞心桥被十八岁的徐彦洹用那样残忍的方式拒绝,一颗心被反复鞭挞,重逢后应该唾骂他,折磨他,怎么可能还像从前一样满心满眼都是他?
何况六年过去,沧海桑田,多少能守住初心,至今不变?
可是,俞心桥还是觉得,应该给他一次机会,也给二十四岁的自己一次机会。
哪怕理由仅仅是直觉,直觉他们之间缘分未尽,直觉当年看到的并不都是真实。
他坐直身体,看着徐彦洹:“那现在,你还讨厌我吗?”
“不讨厌。”徐彦洹说,“从来都不讨厌。”
想起当年他对自己的种种抗拒,俞心桥嘀咕:“光凭嘴巴说,谁信。”
徐彦洹仰起脖子,伸手去够床头柜抽屉。
俞心桥以为他要拿烟,按住他不让拿,徐彦洹发着烧力有不逮,几次被俞心桥摁回床里,无奈道:“你再招我,我不保证自己能忍得住。”
待意识到“忍得住”指什么,俞心桥的脸一下子烧起来,黏在徐彦洹身上的手也迅速撤离。
虽然还是怀疑:“你、你不是发着烧呢吗?”
生病还这么……不安分?
徐彦洹面无表情地语出惊人:“要是不信,你尽管试试。”
试哪儿?怎么试?
这对十八岁的俞心桥来说才是真正的超纲题。
俞心桥彻底怂了,再不敢摆一家之主的谱,偏过脑袋,遮掩红透的脸。
直到听见抽屉开合的动静,两张门票模样的纸片出现在视线中。
上面印着钢琴图案,还有某位俞心桥非常喜欢的演奏家的名字,以及演出时间和地点。
“上次没去成。”徐彦洹说,“这次,我一定不会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