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爹和大哥跟你爹之间有什么交易,但……”
她说着抬起头来,苦着一张脸请求道:“等我们俩的婚约解除了,能不能拜托你,不要让两家的关系闹得太僵,这样……”
“这样我娘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所谓的“交易”,无非是一些沈克山事先承诺的利益输送,或是商业上的合作;朱珠难得这样委婉地说话,但沈璁听得明白,不要闹得太僵,就是希望沈家不要收回之前承诺的所有“好处”。
不过现在这些东西对他而言,也都不重要了。
“沈克山答应过你爹的,在我能力范围内,都会给朱家保留,放心吧。”
“真的?”朱珠闻言,表情一秒放晴,“谢谢!”
“那我……真的走了……”
她看看沈璁,又看看裴筱,刚刚放晴的笑容一点点收进嘴角,不舍地摆了摆手。
“再见,沈璁;再见,裴筱。”
“再见。”
裴筱跟着挥了挥手,但一旁沈璁的手仍然插在裤袋里,只是勉强挤出了点笑。
“再见,朱小……”
“Julia。”
在转身时,朱珠终于听到沈璁不再客气又疏远地喊她“朱小姐”了,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也许真的成了朋友。
只是可惜……
她不由得低头苦笑。
虽然天真单纯,但她毕竟也是开过视野的女孩子,其实心里很清楚,这样的时局之下,别说是刚刚成为朋友的人,就算血脉至亲,甚至结发夫妻,一旦分开,也未必有机会再见到。
看着朱珠离开的背影,沈璁也是默立良久。
裴筱这辈子亲密的人不多,经历的分别场面就更少。
当初冯吟秋在他眼皮子底下说没就没了,也谈不上什么道别,要真说类似的回忆,大概只有小时候,每一次目送着沈璁的背影离开那间破败的小院。
那种感觉就好像看着一道照着自己的光从身上一点点移开,他却无能为力€€€€
实在糟糕极了。
他不想沉湎在这样的情绪和回忆里。
“干嘛?”他调皮地用肩膀撞了撞沈璁,故意调侃道:“我还没吃醋你俩说悄悄话呢,你倒还真舍不得了?”
“现在喊保镖去把人追回来,没准儿还来得及。”
知道裴筱是在开玩笑,想冲淡刚才凝重的气氛,沈璁也配合着回身捏了把对方的下巴。
“说得倒好听,不是你在巷子里冲我又哭又喊的时候了?”
他说着搂上裴筱往外走,面上看着没什么,但心里实在轻松不起来。
也不怪裴筱敏感,其实是这几天来沈璁的心情都不太好,虽然已经在尽量克制着不表现出来了,但总有些不经意间的细节瞒不过枕边人。
尤其是当他刚才听到朱珠说,大概晚上朱家就会发现那封信,知道女儿已经离开了上海;这也就意味着,最迟明天,沈克山就会清楚沈、朱两家的联姻彻底告吹的事实。
而他还不知道老头会作何反应。
其实早在三天前,在他听到喜伯说起那个“乞丐”的事情后,就已经派人严密地看守在马斯南路二十七号的周围;但在这三天里,对方却再也没有露过面,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彻底销声匿迹。
找不到沈€€,就没有办法从根本上上制衡沈克山。
今天一早,沈璁已经吩咐手下监视在马斯南路二十七号周围的人尽数撤走了,只留下了两个心腹,暗中保护着喜伯的安全。
冥冥中他似乎有一种感觉,或者说是期待,对方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所以才会躲了起来,也许只要看到他撤走了眼线,“沈€€”就会出现。
不过他不是一个喜欢孤注一掷,去赌一个万一的人,在找到沈€€之前,他得先把手边能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免得到时候沈克山知道联姻彻底告吹了气不过,再给他使绊子。
“先让车子送你回家。”黑色的凯迪拉克旁,他打开车门体贴地扶着裴筱上车,“公司里还有些积压的文件需要送到沈公馆签字,我先去整理一下,弄完了就回来。”
“……啊?”裴筱先是愣了一瞬,但他从来不会主动过问沈璁公司里的事情,只识趣道:“那你赶紧去忙吧,我上街边拦辆黄包车就行。”
他说着便要下车,很快被沈璁按着肩膀塞回了车里。
连朱珠都会问出“上海真的会打仗吗”这样的问题,足见现在上海的情势有多紧张。
虽然炮弹还没有直接落进法租界,但随时都有暗杀正在发生,到处都是进步青年的示威游行,也难免当中有些目的不纯的人搅动浑水,趁机混在里面。
至少现在法租界都要给沈家面子,那就必须给这两黑色的凯迪拉克面子,让裴筱随便路上拦辆黄包车,沈璁无论如何也不放心。
“那可不行。”他也不想吓到裴筱,只故作轻松地调侃道:“你拦辆黄包车,我就得多个‘情敌’,多不划算。”
“还是我去拦辆车吧,反正这里离公司近,你回去的路远些,别晒着了。”
沈璁一温柔地自己说话,裴筱就觉得脑子晕乎乎的。
“你都知道了……曹勇的事……”他有些依依不舍地拽着沈璁的手指头,小声道:“我没有……”
“我知道。”沈璁轻声道。
其实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那天在小二楼面前,曹勇跟裴筱到底说了什么,但空气里浮动的气氛,他是能感受到的。
“不怪你。”他俯身吻了吻裴筱的额头,然后轻轻挑起对方的下巴,“要怪就怪€€€€”
“我的小野猫太迷人了。”
裴筱娇羞地红了脸,拽开沈璁挑起自己下巴的手,攥在手心里。
“那让保镖跟着你吧。”
“嗯。”沈璁很快点了点头。
一来在现在的法租界,没人会不给这辆凯迪拉克面子,二来他等会也的确还有事要吩咐保镖去办,便没有继续跟裴筱纠结这些细节,只关上了车门,很快送走了裴筱。
*
汽车很快回到了马斯南路二十七号的院门口,裴筱捏着个跟刚才送给朱珠一样的纸袋下车。
最近沈璁经常熬夜到很晚,也不知是不是咖啡喝了太多,总是在找理由索吻的时候说自己嘴里发苦。
裴筱也搞不清楚对方这是“撒娇”,还是真不舒服,刚才给朱珠买带走路上吃的糕点时,就留心多买了一份,想让晚上沈璁喝咖啡的时候能就着吃,中和一下咖啡的苦涩。
到家正是烈日当头的时候,他一下车就被晃得眼前一片白,本能地抬手要挡,没有注意到身边什么时候蹿出个人影,一把就抢走了他手上的纸袋。
“怎么了?怎么了?”
在裴筱身后不远处,司机本来正在停车,见状立马跳下来挡在了裴筱身前。
他很清楚裴筱跟沈璁的关系,知道今天要是身后的人出了什么意外,他铁定吃不了兜着走。
但他到底只是司机不是保镖,再顺便帮沈克山留下下沈璁的行程,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不过是一份谋生的差事,他也没打算把命搭进去,虽然作势挡在了裴筱身前,但明显很胆小,唯唯诺诺的样子,肩膀都在抖。
“我没事。”比起司机,裴筱倒是淡定不少。
倒不是他胆子有多大,虽然不知道沈€€的事情,但这几天他也听喜伯说起过附近有个“乞丐”。
那包糕点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可毕竟是他买给沈璁的,刚才捏在手上也挺小心;约莫是对方看他紧张这包东西,所以才以为是什么稀罕物件?
看着刚才抢走东西那个人逃跑的方向,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对方一路上都频频回头。
包括裴筱和司机在内,明明没有人追上去,如果对方只是想要确定自己的处境,回头看一眼就足够了€€€€
对方似乎是在有意等着谁。
“你先去回去喊人吧。”瞧出司机害怕,裴筱吩咐道:“喜伯应该知道怎么处理。”
司机闻言如蒙大赦,很快跑向了小洋楼的方向。
眼睛适应了太阳的强光后,裴筱也很快确定了自己刚才的判断。
抢走东西的“乞丐”在频频回头也没有等到人追上去后,看见司机离开,他居然从躲藏的小巷里探出头来,确定裴筱发现了自己,他才重新躲了起来。
那条小巷极其隐蔽,就算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也是裴筱在今天之前就从来没有注意到过的地方。
但他还是大着胆子跟了上去。
那是一条幽暗逼仄的死胡同,堆满了垃圾桶,看来是平时周围住户扔垃圾的地方,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味道,也难怪他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
小巷空无一人,他试探着往里走了两步,很快在一个半人高的垃圾桶背后蹿出个人影,“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
他吓得第一时间后退了两步,但很快发现对方虽然个子不低,但整个人都瘦骨嶙峋,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时候的他自己,一副风都能吹倒的样子,看着完全没有任何威胁。
从来都只有他跪在冯吟秋面前挨打的份,哪见过有人跪自己的。
“不、不用……”他慌张地摆了摆手,“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点儿吃的,你要是真饿的话,我还可以再给你买€€€€”
“我认得你!”不等裴筱说完,跪在地上的“乞丐”很快打断道:“沈璁很喜欢你的对不对?”
“求求你,不告诉任何人,带我去见他。”
“求你€€€€”
但“乞丐”的话也没有来得及说完,很快就又蹿出了两个人影,一个直接从旁边的围墙上跳下,一把就按住了跪在地上的“乞丐”;一个从裴筱的身后大步绕到他身前,将人护在身后。
这就是沈璁之前留下来保护喜伯的那两个心腹。
“乞丐”见势不妙,挣扎着企图逃跑,但他疲弱的身体哪里是保镖的对手,被按在地上惨叫连连。
“不要,不要……”
裴筱于心不忍,想要阻止,但又被另一个壮汉挡在身后,就连劝阻的声音都淹没在了“乞丐”的叫声里。
就在此时,他身后再度传来了一个虽然苍老,但却气势很足的声音。
“住手!”
“喜伯?”
裴筱回身看见喜伯,一脸惊喜,但喜伯已经顾不上寒暄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乞丐”身前,两下推开了压制住对方的那名壮汉,将人扶了起来。
他拨开“乞丐”脸上乱糟糟的头发,心疼地用衣袖擦了擦对方脸上的污水,老泪纵横道:“大少爷……”
“真的是你啊……”
*
喜伯原就是个老实的庄稼汉,虽然恨沈克山,但到底自己也是失了孩子的人,他并不讨厌沈克山的孩子们,尤其是能让沈家上下,甚至沈克山本人都赞不绝口的沈€€。
从前每次逢年过节,窦凤娘没有资格回沈公馆,但沈璁总是要去吃饭的;那会沈璁还小,一直都是喜伯跟着。
作为长子,沈€€要比沈璁大了十多岁,那会已经懂事了,但却没有什么少爷架子,每次跟下人说话也都是和和气气的,喜伯对他的印象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