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情况是等这一仗打赢,他就能带着裴筱离开上海,但如果输了……
就算他的事情败露,目标太大,逃不开,最糟糕的情况下,他也已经计划好了,要如何送走裴筱。
但如果最差的情况发生,他就没有办法回答裴筱现在的问题了。
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打着颤,他抬手关上了面前的窗户,“这大冷的天,开着窗子做什么。”
裴筱抬手示意了一下自己手边即将燃尽的香烟,沈璁便一把夺过转身按在了烟缸里。
“嘴上说着让我戒烟,自己怎么还抽上了。”
“难得一根,也不上瘾。”裴筱轻声道,眼睛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七爷,你留洋的时候,他们也过年吗?”
“放不放烟花?”
“他们只过圣诞节……”
沈璁随口应道,刚掐灭烟头转身,便瞧见裴筱又将窗户推开了。
看着窗外一片阒静、幽暗的天,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裴筱在说什么。
往年这个时候,法租界里都会有特别盛大的焰火晚会,虽然因为回国的时间不长,又要去沈公馆吃吃团年饭,他一次也没参与过,但出国前,他至少见过绽放在天边的巨大礼花。
不过今年,什么都没有了。
虽然之前没有机会“检查”裴筱和郑乔那段时间的“学习成果”,不知道他现在能认多少字,看不看得懂报纸,但沈璁可以确定,裴筱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甚至,他怀疑裴筱也许猜到了他在做什么。
他没有继续执拗那一扇窗户,而是转身从沙发上拿起一条薄毯。
“等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在国外安顿下来……”他把毯子搭在裴筱肩上时,也顺便紧紧将人搂在了怀里,“他们不过年,我就亲自给你放烟花。”
“放最大,最好看的。”
“君子一言€€€€”裴筱在沈璁宽大的怀里转了个身,抬眸看着对方的眼睛,“七爷不能骗裴筱。”
沈璁紧紧蹙眉,第一次觉得这么心虚。
以前他撒起谎来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毫无愧疚,毫无负担,但眼下要说一句心里话,却好像比什么都难。
他觉得裴筱今晚好像是一再要跟自己确定什么。
“你在哪……”他看着裴筱艰难道:“我就在哪。”
裴筱踮起脚尖,搂住沈璁的脖子,唇瓣相碰时,卧室的大门却不合时宜的被人敲响了。
喜伯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乡下老糊涂,一直很有分寸,裴筱和沈璁在卧室独处时,他连二楼都不会上来;而且,他现在应该正在隔壁窦凤娘的房间烧纸上香,他知道沈璁一般不会插手这些事,就更不该来敲门。
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房间中的两人同时屏息凝神。
“少爷。”沈璁刚拉开房门,喜伯就急急道:“是医院来的电话,说、说老爷……可能……不行了……”
“呵€€€€”沈璁冷笑一声,“这大过年的,沈克山给我送这么大一份‘礼’?”
之前刚送走朱珠和沈€€时,他不想沈克山死,是担心背后那份他也不知道内容的遗嘱一旦公布出来,会影响他在药厂里秘密进行的事情。
但在几天前,从他不去公司开始,其实就已经把手边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天生道德观念淡薄,再摊上这样一个家,更谈不上什么伦理亲情;之前他能做到的极限,大概就是没有扣动扳机亲手了结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大哥。
至于沈克山,死了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其实他并不完全相信沈克山真就要咽气了,不然他现在的日子也太“顺”了一点;但他要做的事情都已经了结了,即便对方现在还有什么阴谋诡计,他也都不在乎了。
“那就等他咽气了€€€€”
“申报头版见吧。”
他面无表情道,说着就要关门,马上被喜伯一把拦住。
“少爷!”喜伯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看了眼房间里的裴筱,他还是只能压低声音道:“刚刚保镖来说,别墅周围突然出现了很多身份不明的人……”
“他去探过,看着好像都不是沈公馆派来的……”
“毕竟是那么多人,老爷还在医院里,不可能一夜之间变出来,一个都没见过。”
“医院那边打电话来的,我听着声音也耳生得很,一个男的,很年轻,不像是老爷身边侍候的那几个,说,说是为了、为了裴老板和药厂,请你一定……”
沈璁闻言后背一凉,但很快,一只手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心。
“好歹父子一场,他又还在医院里,这大过年的,别闹得太僵了,不吉利。”
裴筱不是个迷信的人,但今晚一直神神叨叨的,沈璁不知道对方是真心劝自己和沈克山和解,还是已经看出了什么,才会用这种方式宽慰他。
“去看一眼吧。”裴筱捏了捏沈璁的手心,善解人意地安慰道:“放心,我就在家里等你,哪儿也不去。”
“别忘了€€€€”
见沈璁面色迟疑,他踮起脚尖贴近对方耳边,小声耳语道:“是我先说的€€€€”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第70章 心头肉
从跨进病房的一刹那, 沈璁就明白了,为什么无论自己之前派多少人去查,得到的结论都差不多€€€€
因为沈克山确实病得不轻。
卧床, 脸色灰白,病房边的各种仪器, 以及插在身上的氧气管和输液管,这些都可以伪装, 但他垫在颚下的那块毛巾做不了假。
因为脑溢血导致的偏瘫, 让他左侧的嘴角无法完全闭合,那块毛巾就是用来接住他不受控制留出嘴角的口水。
沈克山好面子, 一辈子要强,沈璁相信,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 老头绝对不会允许儿子看到自己这么不体面的样子,尤其是他这个让沈克山一直无法驯服的儿子€€€€
不然, 单就说他秘密送走沈€€这一桩“大罪”,沈克山就不可能直到现在还隐忍不发。
但不体面归不体面, 沈克山呼吸平稳, 虽然面色不好, 但也没有到被病痛折磨得枯槁变形的程度, 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将死之人。
“还以为父亲是要趁着过年,给儿子送一份‘大礼’的。”沈璁站在病房的门口, 看着床上的沈克山,面无表情道:“看来一时半会也还不至于咽气。”
“那儿子就先走了。”
他说着转身,作势拉开病房的大门, 原以为沈克山会拦着, 但身后却鸦雀无声。
不过他也不至于那么天真, 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就此离开。
病房门外,两个壮汉很快拦住了他的去路,而他进门前留在门口的贴身保镖已经不见了踪影。
跟了自己这么久的贴身保镖,身手他自然是清楚的,三五个壮年男子都近不了身;况且保镖为人又极为谨慎负责,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擅离职守€€€€
这人不见了,就一定是被更多的人控制住了。
要撂倒面前的两个人离开,对沈璁来说不难,但他很清楚,门外一定不止这两个人,而且就像喜伯之前提醒他的一样,都是没有见过的生面孔。
难怪沈克山这么沉得住气。
其实刚才作势要走,不过是彼此试探,来都来了,沈璁势必是要弄清,沈克山这次到底捏着什么底牌,敢拿裴筱和药厂威胁自己。
“让你,失望了。”沈璁身后,沈克山的声音姗姗来迟,“为父,没能给你准备一份想要的‘大礼’……但你给为父准备的,‘新年贺礼’,倒是,真不小啊。”
跟沈璁之前派人打探回来的情况差不多,沈克山的声音断续,看来嘴皮子真的是不利索了,不像装的。
他缓缓关上病房的大门,却并没有回身,只沉默地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朱珠,和沈€€,都是……”沈克山缓缓道:“你送走的吧……”
“那个时局,能在我,眼皮子底下,不知不觉,把人送出上海……法租界,有这个本事的,不多……”
“大哥?他还活着吗?”沈璁回过身来,佯装出一副诧异的表情,却也没有掩饰嘴角的一抹冷笑,虚伪地拱了拱手,“那可真是恭喜父亲了。”
“沈璁,都这个时候了,你没有必要,跟我演戏。”沈克山艰难地抬起两根手指,做了个摆手的动作,“以你的性格,敢把人送走,我知道,就不会再……再把人交出来……”
“那我们,说说今天的正事吧。”
他说着缓缓睁眼,却没有办法转动身体,只能艰难地将眼神瞥向沈璁的方向。
“你到底……在药厂里……做了什么……”
果然还是跟药厂里的事有关。
沈璁并不意外,反正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已经做完了,也没什么好紧张的。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收起了唇边一抹冷笑,深邃的眸底看向沈克山的眼神突然锋利。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没有马上否认,也没有继续像刚才那样面上虚与委蛇,却句句出言讥讽,在沈克山看来,已经与默认无异。
“是……是我老了……老眼昏花……”沈克山长叹一声,“我早该猜到的……”
“地,虽然是孔立文拿的,但孔家,孔家根本没有,没有拿到,药厂许可证的本事……”
“当初为了药厂的事,你不辞辛苦,上下奔走,那个时候……我就该看出来的……”
“要在那块地,投建药厂,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的主意。”
“是。”沈璁毫不避讳地坦白道:“都是我的主意。”
“孔立文能有几斤几两,当然是什么都听我的。”
“但父亲真的是没猜到吗?难道你不是也跟儿子一样,看好药厂的生意,甚至还想好了等仗打起来,可以借药厂要挟政府,换回更多利益,才会默认儿子做下这一切。”
“甚至,药厂的事能这么顺利,父亲也没少在背后悄悄使劲吧?”
“可你真的只是拿它做生意吗!?”沈克山突然激动起来,咬牙切齿道。
“沈璁,你这是……要让我大半辈子的心血……让整个沈家……”他唯一还能活动的右手紧紧握拳,“都给你陪葬!”
“原来父亲只是心疼你为沈家打下的这片‘江山’啊?”到了这个地步,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沈璁说着忽而眸色一凛,“那父亲便可以放心了。”
“药厂现在只挂在我一个人的名下,他日东窗事发,父亲只管让洋人来找我便是,儿子会一力担下,不会连累沈家分毫。”
“到现在,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你天真,还是太过精明……”沈克山艰难地摇了摇头,“沈璁,你是算准了,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保下你,还是算准,洋人,不敢真的动沈家?”
“你这么恨我,处处与我作对,但到了今时今日,你敢如此嚣张,还不是、不是仗着……”
“你姓‘沈’。”
沈璁没有回答,但沈克山似乎也并不打算等一个答案,只是愈发激动了起来。
他突然挣扎着,用之前紧握的右拳,激动地拍着病床的床沿,痛心疾首地喊道:“愚蠢啊,沈璁!愚蠢至极!!!”
“你在洋人的地盘上,用着,从他们手里买来的机器,生产出大量的药品,却运往后方,反过来把他们打得节节败退€€€€”
“上海什么时候变成洋人的地盘了!?”沈璁突然一改方才的淡定,粗暴且坚定地打断了沈克山的话,愤怒地喘着粗气,“父亲这样说,儿子险些以为自己还在国外,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