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筱盘腿坐在床边,整个人都被捂得严严实实的,靠在沈璁怀里,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任由对方随便鼓捣着自己的头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这些天在路上,囡囡睡着时还好,总算有沈璁搭把手,但这孩子一旦醒来,多数时候还是非要黏着他;带着个孩子走不习惯的山路,他也着实是累坏了,靠在微暖熟悉的宽大怀抱里,昏昏欲睡,等应了沈璁一声,才渐渐觉出不对味来。
沈璁刚才说的好像是,“你”也可以放心在这儿先住先来了……
为什么是“你”,不是“我们”?
裴筱现在才反应过来,因为之前对外,他和沈璁的关系是表兄弟,所以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旁人都会给他们准备两间房,或者至少是两张床。
今天总算安顿了下来,明明村里空置的村屋不少,却只给他们他们准备了一间房,一张床。
难道……
沈璁根本就不打算在这里长住?
“……七爷?”裴筱一个激灵就彻底醒了过来,回身望着沈璁,“你要走?”
沈璁闻言没有马上回答,手边只顿了顿,便还是像之前一样,继续温柔地帮裴筱擦着头发。
等头发差不多擦干了,他才趁着把毛巾扔到一旁靠椅上,正好背过身去的功夫,默默点了点头。
“我可能……要回一趟上海……”
那天他从飞机上跳下来的时候,沈克山的飞机已经起飞了,如约飞往台湾。
飞机落地后,眼看着儿子不见了,也许是出于对自己唯一骨血最后的保护,也许是压根就没想过会这么轻易交出自己大半辈子打下的“江山”,总之,沈克山没有按照约定走程序,把沈家在上海的所有产业交给洋人。
但他本人已经逃到台湾,短时间也不可能再回来主持大局,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沈家在上海的产业,尤其是和战时物资相关的一些实业工厂,名义上的掌权人,只能是他明面上唯一的儿子,沈璁。
按理说,在这样一个乱世中,沈家父子都已经在上海滩的地界消失无踪,手底下产业这些合同上走过场的事,也可以遮遮掩掩糊弄过去,只要实打实把那些重要的工厂和物资把在自己手上就行。
但偏偏就算是在法租界里的洋大人,也并非都是一条心,在他们背后都山头林立,各为其主;再加上欧洲本土上,他们自己的国家也早就打成了一锅粥,其他租界里的人也未必就不想来插一脚,抢一抢这送到嘴边的无主肥肉。
几方势力的拉扯之下,也就给沈璁这个名义上的“正统”拉扯出了一些空间。
“厂房是‘死’的,就放在那儿,他们还能抢一抢;但沈家手上还掌握着运输路线,这些东西靠得是人,可不是谁想接手就能接过去的。”
沈璁解释着,缓缓靠向床头,将裴筱也揽进了怀里。
“如果我现在回去,操作一下,兴许多少能帮到点忙,让这仗早点结束,我们€€€€”
仗打完了,他才能带裴筱出国,甚至,等到那个时候,弱冠国内彻底安定了下来,他们也就不用走了,可以回到上海或者北平,把喜伯也接
回来。
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其实这一路上,自从知道自己可能要离开,类似安抚的话,沈璁早早就准备了一箩筐,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就被裴筱温柔地打断了。
“我知道了。”裴筱安静地伏在沈璁的胸口,柔声道:“七爷一个人在外面,万事都要多加小心,裴筱一定照顾好自己,和囡囡一起€€€€”
他说着抬眼,温柔地望向沈璁,“等你回来。”
之前每一次跟裴筱有分歧,要分开的时候,沈璁都都会像现在这样,怕裴筱跟自己哭闹,更怕裴筱泪眼婆娑地求自己,所以事先准备了满腹的解释、安抚,却没一次用得上。
就跟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裴筱总是安静地接受他所有的安排,不哭不闹,甚至不多问一句为什么。
可裴筱越是懂事,他就越是心疼。
“对不€€€€”
他紧紧搂着裴筱,刚要开口,就被裴筱的几根手指轻轻捂住了嘴。
“不用道歉。”裴筱轻声道:“这三个字,留着七爷哪天不想要裴筱了,再说。”
“只要爷心里还有裴筱,就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
“裴筱……”沈璁拽开裴筱搭在自己唇边的手,心疼地吻了吻对方的掌心,“你心里要是不舒服,有什么担心或者害怕的,都可以说出来,不用憋着……”
裴筱望着沈璁,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把脸埋进了对方的怀里。
左手边,囡囡安逸地睡着,时不时还香甜地吧嗒两下小嘴,紧紧拽着他的两根手指头;右手边,沈璁宽大的怀抱揽着他,有炙热的温度,和有力的心跳。
他知道,自己不可以要求得太多。
“七爷一个人在外面,裴筱要是太担心,七爷就会不安心。”
“不是说过了吗,七爷是做大事儿的人,从在一起的第一天起,裴筱就知道的。”
“就算不能帮到七爷,裴筱也一定不能拖你后腿。”
第85章 秋意重
这一次离开, 沈璁走了有小半年。
告别时春意正浓,重逢时,漫山遍野都已经挂了秋。
沈璁回来先去跟人交接了一下外面的情况, 这才匆匆赶回了家。
还是在那间逼仄的小平房, 他坐在拥挤的小床上, 瞧见裴筱端着个小木盆进屋, 便一个箭步迎上去,将人吻在了门边。
似乎只要在呼吸,裴筱就能闻出空气里沈璁的味儿似的, 他几乎没有一刻犹豫,就沉进了这个阔别半年的吻里。
小别胜新婚,爱意决堤时,总是难舍难分。
从门边到床/上,越吻越深。
直到发觉沈璁的手指悄悄滑进了自己的腰间,裴筱才回过神来, 一把拽住对方。
“七、七爷……”
他大口地喘息着,眼神娇羞地示意了一下身旁床边拉着的薄薄布帘€€€€
囡囡还睡在布帘那头的小床上。
孩子一天天大了, 毕竟不是亲生的,又是姑娘,虽然平时洗澡什么的都有村里热心的婶娘们帮忙,但晚上睡觉的事, 他总得自己操心。
之前他就一直想着, 不能总让囡囡跟自己睡在一起, 正好前些天听说沈璁最近可能会回来,他就特意去山上自己砍了树回来, 求村里会木工的大哥给囡囡打个了小床, 放在自己床边, 拿布帘隔开。
这样,等沈璁回来了,两人好坏算是能有点私人的空间。
虽然能准备的都备下了,但囡囡偶尔晚上要是醒了起夜,总还是要找裴筱的,他也不敢跟沈璁做得太过火。
感受到薄薄的衣料之下,两人炙热又诚实的反应撞在一起,他双颊一路红透到了耳朵根,低着头埋在沈璁怀里,悄悄扯着对方的皮带,羞赧道:“要不……我帮你……”
“算了。”沈璁摇摇头,翻身大字型躺在床上,偏头看向身边的布帘,苦涩地笑笑,只抬手抱住裴筱,让人睡在自己的胸口上,“等我下次回来,一定换个地方。”
“七爷还要走?”
裴筱激动地撑着沈璁的胸口,梗着脖子看向对方,看着沈璁轻轻叹了口气后,默默点了点头。
这次,没有人再逼迫沈璁,一定要做些什么,但他已经亲眼看到了一场真实的战争,和一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他已经不可能再像之前一样,完整地掌控整个沈家的产业,但他熟悉运输的网络,也念过很多书,学过很多国外先进的金融知识。
跟之前一心只想替窦凤娘“报仇”的简单心思不一样,当他捧起老乡冒着枪林弹雨给自己送来的,半个染了血的馒头,就清醒地意识到,既然自己可以,那就应该,去做些什么,早点结束这一切,哪怕只是提前一天也好。
这次,他没有再像之前一样,准备好满腹的解释和安抚,希望裴筱可以理解自己,因为他知道,就算什么都不说,裴筱也会懂。
“裴筱。”他只揽着裴筱的肩膀,轻声道:“如果你摇头,我就会留下来,陪着你€€€€”
“和囡囡。”
几许呼吸后,他听见怀里的裴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裴筱没有念过书,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裴筱指尖轻轻划着沈璁的胸口,缓缓道:“但我师父就是抽大烟抽死的。”
“裴筱知道,七爷要做的事情,一定都是对的。”
他仰起脸来望着沈璁,弯出一个温柔的笑。
“村里的人都很好,会帮忙照顾囡囡,平时有空,我可以教孩子们唱歌,也可以领着大伙去给前线退下来的战士们演出。”
“前一阵子,我还听说村里有个扫盲队,可以免费教人读书识字的。”
他攥着沈璁的手心,用力捏了捏,“七
爷不需要跟裴筱解释太多,更不需要担心裴筱。”
“不管你离开多少次,裴筱都还是那句话,我和囡囡都会好好儿的€€€€”
“等着你回来。”
*
第二天一早,沈璁就离开了小村。
裴筱则跟之前约定好的一样,不哭不闹,只每一天都尽可能地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只是每当他空下来,就会爬上之前和沈璁进村时,村口路过的那座最高的小山包,远远地望着那条进出山村唯一的小土路。
起初,他会抱着囡囡一起上山,在日落时,再抱着孩子回屋休息;有时候囡囡困了,会就这么睡在他的手上。
后来,孩子一天天长大,他渐渐也就抱不动了,但还是会牵着小丫头的手,一道去山上等沈璁回来。
再后来,囡囡在村里有了同龄的小伙伴,渐渐也闲不住了,会带着其他孩子一起上山,在裴筱身边不远的地方,漫山遍野地疯跑。
到最后,孩子到了年纪,可以进村里的小学校念书了,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总是陪在裴筱身旁,但他还是会一有空,就爬上小山包张望。
期间沈璁偶尔也会回来看看他和孩子,甚至还会抽空检查囡囡的功课;但也和之前一样,沈璁最多只是休息一两天,便会匆匆离开。
每一次,裴筱都会站在山头迎着沈璁,也会微微笑着,送对方离开,然后再日复一日,出现在那个山头上€€€€
从不埋怨,也不后悔。
因为他一直相信两件事,沈璁做的都是对的,沈璁一定还会再回来。
终于,在一个金秋十月,当满山的八月桂都开出了银白色的小花时,他终于又在村口的小山包上,看到沈璁出现在了那条已经被拓宽了不少的土路的尽头。
他不管不顾地从山坡上一路大步往下跑,被扬起的黄沙迷住了眼,跌了好几跤,才终于站在了沈璁“回家”的那条必经之路上。
远远看到沈璁也发现了自己,抬起胳膊跟他挥手时,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哭画了脸。
其实摔在松软的黄土上并不会太疼,只是这一次,他能感觉到不一样。
往常沈璁回来看自己,他也会像过年一样开心,但这一次,开心的似乎已经不止他一个人。
又是一年丰收,村民们各个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而且,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开心。
村里新修好的广播站每天都会给大伙通报山外的情况,所有人都知道€€€€
仗,终于就要打完了。
裴筱猜,这一次,也许沈璁再也不用走了,起码,不会再一个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