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不久,吴金鹂就接到了姐姐吴金凤的电话,也不知道吴金凤哪里听到的消息,知道她在东昌制衣厂投了钱,语气强硬地让她退回来。
吴金凤道:“金鹂啊,我是你亲姐姐,我能坑你吗?那个董玉秀办不成厂子,大院里的人都这么说……方锦投钱?方锦跟她是邻居,再说人家老雷家有钱哪,从手指头缝里漏出来的都比咱们多,而且她老公是矿上的领导干部,她董玉秀算个啥!”
吴金鹂敷衍几句:“行行,我知道了。”
吴金凤还在嘟囔:“董玉秀是个体户,说出来都不体面,你可别跟她来往了!”
吴金鹂原本还没什么,一听这句立刻被戳到了痛处,发火道:“个体户怎么了?吃你家大米啦,我老公就是个体户,姐,你要是看不上,以后就别和我来往,我这忙着呢!”
说罢气呼呼挂了电话。
而此刻,东昌制衣厂所在的仓库门口。
贺老头带着两个小孩,慢悠悠走过来,雷东川对这一带挺熟,在前头带路,时不时会掐一把漂亮的小花给弟弟送过来,哄他玩儿。白子慕挺喜欢这些漂亮的花草,小朋友一直有个小习惯,手里有什么都爱跟周围的人分享,这次拿到野花也不例外,分了几枝自己觉得好看的给了爷爷。
贺老头在俩孩子面前,完全没有对外人的冷硬脾气,白子慕给他什么,就拿着什么,瞧见小孩宝贝那几朵金黄色的小花,还故意跟他要:“那几个怎么不给我啊?”
“哥哥喜欢呀。”
老头哼笑一声,不要了。
光从背影看,这一老一少瞧着还挺有闲情逸致,小孩手里捧花,老头背过手去慢慢走,手里握着几朵野花、野草,还有一枝在地上捡起来的金灿灿麦穗,这么一小束,颇有野趣。
雷东川带他们到了仓库门口,指了指那边道:“爷爷,董姨的厂子就在这里。”
贺老头听见,就要带他们过去,但是白子慕却不肯走了,小孩仰头道:“爷爷,我不去。”
“怎么了?”
“雷妈妈,说不可以打扰妈妈工作的。”
贺老头乐了,对他道:“不打扰,爷爷带你支持她工作啊。”
白子慕犹豫一下,内心还是期盼见到妈妈,跟着一起过去了,在瞧见董玉秀的时候开心地蹦蹦跳跳跑过去,抱了她的腿一下:“妈妈~”
董玉秀弯腰摸摸儿子的小脸,又伸手探了探他额头,轻声问道:“感冒好点了没有,喉咙还疼吗?”
白子慕摇摇头,又想了一下,伸出小手比了很小的距离:“只有这么一点点疼啦。”
董玉秀亲他额头一下,哄道:“那妈妈今天晚上早点回去,给你煮糖梨水喝。”
“嗯!”
贺老头从后面走进来,他看了库房里的布置,点头道:“还挺像样,外头传得风言风语的,这不自己来一趟,还真不行。”
董玉秀几次去拜访都被拒之门外,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贺大师,连忙跟他问好:“贺老先生快请坐,这里简陋,也没有什么茶水……”
贺老头坐下,摆摆手:“我不缺茶喝,就是顺路过来看看,哦对了,听说你缺钱?”
董玉秀愣了下,道:“这个,厂子刚起步资金方面周转起来确实有点困难。”
贺老头又问她:“缺多少啊?”
这话问得太直白,董玉秀都听蒙了,一时没能答出口。
贺老头脾气古怪,雕琢起东西来有无限耐心,但是听人回话一时半刻就开始急起来,不等她说又道:“肯定不少,这样吧,我给你出八万,剩下的零零碎碎不够你再自己凑凑,你这厂子小,加起来应该差不多了。”
董玉秀立刻站起身,有些无措道:“这、这太多了!”
贺老头大气道:“拿着吧,不是说还能入股吗,我等着分红就是了,你好好干,孩子也别担心,子慕这孩子跟我投缘,我带着就是。”
“老先生,我这真是……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董玉秀一颗心大起大落,从未想过可以这样绝处逢生,她感激地给贺大师倒了一杯白开水,刚端过去就看到老爷子正在打白条。
贺老头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出借捌万元,入股资金不必归还”几个字,后头龙飞凤舞签了自己名字。
这上面的字再好看,它也是张白条。
董玉秀:“??”
贺老头抬高了下巴,傲气道:“等着吧,明天一早,八点之前,有人把钱送来。”
“哎哎,好。”
董玉秀收了白条,心里忐忑,但还是抱了一丝希望。
贺老头写了条子,要带两个小孩先走,雷东川跟在后面,犹豫几次,还是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兜里掏了一把叠好的零钱给她,小声道:“董姨,这是我的。”
董玉秀不肯要,想还给他,雷东川已经跑出去了,喊都喊不停。
第66章 牛仔裤
平江城。
白墙黛瓦的房舍错落有致地排列在道路两旁,即便是夜晚,也透着水乡特有的秀美气息。
平江城最繁华的一条老街上,隐居在一丛丛树影里的深色木门正被人推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一身灰蓝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大约四十来岁的模样,身形略瘦小,但脸上胡子剃得干净,头发也是短短的,戴一副黑框圆眼镜整个人看起来朴实憨厚。
他抱着一个黑皮公文包,肩上还背着一个非常不搭的大竹篓,正急匆匆往外走。
后面有人喊住他,追上来连声问:“陆师哥,师父他老人家肯出山了?你等等我,我这就收拾东西,我跟你一起赶过去!”
陆平抚了抚鼻梁上黑色笨拙的眼镜,摇头道:“不是,他老人家说不碰金银。”
追上来的人胳膊上戴着袖套,手上还拿着绞丝剪,听见愣了下,不过很快又高兴道:“做别的也行,只要他老人家高兴,咱们都支持!这次是做什么,石雕、泥塑,还是木刻?我这边还有好几位大师的联系方式,对了,师父前阵子不是想画画吗,我刚弄来一批上好的矿石颜料,筛粉可细了……”
“也不是,”陆平有些为难,脸上露出些困惑道:“师父说要开服装厂。”
“开什么?”
“服装制衣厂。”
后面跟过来的几个师兄弟傻眼了。
可即便如此,在略微犹豫之后,众人又争夺起去东昌送钱的这个任务额来,他们都太久没见到贺大师,心里实在挂念师父。这里头的任何一位,拿出去都叫得出名号,当初的宝华银楼在几经改制转手,最终还是回到了他们师兄弟手上,如今也是厂长责任制了,但他们私下更喜欢以师兄弟称呼彼此。
陆平就是宝华银楼的厂长,也是平时的决策人。
只是此刻,陆平这个厂长不干了,坚持要自己背着竹篓去给老师送钱。
陆平拿出身份压住身后的一串人,唬着脸道:“这里我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都回去,我不过是替大家跑一趟,师父他难得提了要求,咱们银楼这么多年的分红数额巨大,谁送我都不放心,还是得我亲自去一趟,就这么定了,都回去!”
这么说了一通,才把人都赶回去。
陆平一个人趁着夜色搭上火车,一路北上。
他晚上几乎没睡,怀里抱着那个竹篓,护得很紧。
三天两夜,几乎不眠不休,终于按约定的时间到达了东昌小城。
陆平不敢耽误,一路打问,找去了董玉秀的仓库工厂。
他到的时候天色刚麻麻亮,周围都是一片农田,麦穗割了一半,不少捆起来的麦子就放在路边,若不是已经对照了几次师父说的地址,陆平甚至都怀疑自己走错了路。
他这一路实在太累,倚靠在大门角落那,把竹篓抱在怀里略微打了瞌睡。
董玉秀带着女工们来上班的时候,老远就看到库房门口坐着一个人影,走近了才发现是个中年男人,老实巴交的,身上衣服都皱起来,显然一路舟车劳顿。
她叫醒了对方,那人先护着竹篓了,待看清她们之后才忙站起身问道:“同志,请问董玉秀董老板是哪位?”
董玉秀上前一步,道:“我就是,您是?”
陆平腼腆道:“我是来送钱的。”
*
陆平跟着进去,从竹篓里翻找了一下,拨开一些竹笋、腊肉等土特产,从竹篓底部拿出了八万块钱。他把钱郑重地递给董玉秀,对她道:“董老板,钱我送到了,你一定要好好干,把咱们制衣厂做大、做强呀!”
董玉秀接过钱,连声应是。
送下钱,陆平又在仓库里转了一圈,认真查看了所有的机器设备,还抽空给修了一台锁边机。
董玉秀问道:“您会修机器,是在修理厂工作吗?”
陆平摇头,笑道:“那倒不是,我修小东西,怀表、手表,各种零碎的我都可以修,你这个锁边机不难,我拆开旁边那台好的看一眼就会了。”这机器对他确实不难,他平时拆下来的零件小得很,不少精密零部件要组装起来,还要用到单边放大镜呢!
董玉秀这些天在制衣厂见到不少人,但陆平这样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这人对制衣厂的热情甚至都已经超过了她,她去买个早饭的工夫,这位远道而来的大哥甚至已经拿起扫把认真清扫了整个库房,吃包子的时候也不闲着,还去擦了窗户,劲头十足。
陆平喝了一杯水,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夸赞道:“咱们这制衣厂,以后一定红火!”
董玉秀忙跟着说是,说完自己都笑了。
陆平自从替老师投了钱,入了股,俨然已经把东昌制衣厂当成了自家的厂子,董玉秀那自然就是自家人,尤其是瞧见她有能力,做事也有条理,更是一百个满意。
待了不多时,陆平又非常客气地跟她问了贺大师的住处。
董玉秀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说了:“在矿区家属大院7号小院那,你往北边走,瞧见人问一下就知道了。”
陆平记下来,千恩万谢地走了。
董玉秀一直送到他门口,瞧着他背着竹篓行囊的背影也有些疑惑,这人可以不远千里一次送来这么大一笔钱,显然是和贺大师交情匪浅,但却不知道贺大师如今的住处,真是十分奇怪。
东昌小城,街上。
陆平沿街慢慢走,他找到一家国营饭店进去要了一碗面,慢慢吃着,哪里也不去。
国营饭店的老板娘有些疑惑,但对方特意多要了一壶茶,还给了茶钱,她也就没赶人走。
一直等到了傍晚时分,东昌小城的火车站没有车票售卖的时候,陆平才从国营饭店起身去了7号院,去找自己老师。
陆平很快找到旧宅,站在门前紧张地整理了衣领,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他特意花了点钱刮了脸,把自己收拾齐整,生怕给老师留下不好的印象。等准备就绪,他就抬手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丝毫动静。
陆平等了一会,又小心敲了敲。
这次有人过来了,院子里跑出来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孩儿,穿着浅色衣服,一头小卷毛,等快到门口的时候才停下,歪头看看他,很快又跑回去了。
“爷爷,有客人来啦€€€€”
小朋友只喊了这么一声,陆平一颗心都提起来,在铁门那想叫住小朋友又不敢喊,紧张地咽了咽。
很快贺老头就被小孩牵着手拽出来,贺老头一脸不高兴,嗓门和以往一样大:“什么客人!我这里成什么啦,三天两头来人,你又给我带谁过来了?”
陆平双手抓着铁门,使劲把脸贴着门栏杆,脸都笑成了一朵花:“师父,师父是我啊,陆平€€€€”
贺老头脸色变了几次,甩手要走。
陆平轻车熟路,“啪”地一下就给他跪了,哭起来:“师父啊,我来的路上三天没睡,不是累得,是接了您的电话高兴得睡不着……我们师兄弟几个两三年没您的信儿,您不知道我这几年怎么熬过来的,我、我这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要不是您当初给我一碗饭吃,我早就在路边饿死了,可您也不能就这么扔下我不管了……”
贺老头教了几个徒弟,最怕的就是这个陆平。
陆平性子细,也最擅长做水磨功夫,打不动、锤不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陆平十来岁就跟在贺大师身边,那会全国闹饥荒,贺大师把他捡回来,给了一口吃的,从此死心塌地跟在老师身边,真正的亦师亦父。多年来贺老头脾气古怪,不许他们轻易去探望,有的时候更是一连两三年一点消息都没有,陆平实在挂念得紧。
不只是他,整个宝华银楼的人大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