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像是照亮黑夜的闪电,将他与过去种种在一瞬间串联起来,无数画面浮现在脑海中,全都是她€€€€有系着围裙烧菜做饭的她,嘴里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笑着说吃饭了;有穿着白色衬衫和他并肩坐在一处,局促着拍摄证件照的她,在摄影师让他们靠近一些的时候,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向他肩上靠拢,镜头定格下,是她甜甜的笑容;还有初为人母的她,紧张无措,每次抬头看过来要他拿主意的时候,眼里都不自觉含了雾气……
就像现在。
董玉秀鼻尖泛红,鼻梁上的眼镜已经在慌乱中碰落下来,含着泪光的样子让他想要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她的眼角,想安抚一句。
但也只是哑声回应她一句之后,昏昏沉沉,倒在草地上。
……
医院里。
郎卡的手下们和雷东川等在走廊上,人数虽多,但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只偶尔有护士过来的时候,众人尽可能避让出一条狭窄的道路,让对方通过。
副手表情最为焦灼,进进出出,用当地话跟医生低声交谈着什么。
饮马城的医院不大,走廊自然也狭小,雷东川学得快,大概能听懂他们说的几个最简单的词,重伤、危险一类的几次提起。
雷东川拧眉,但是很快又松开,他知道郎卡曾经受过很重的伤,但是看周围人的样子,却是从不避讳提起生死。
他本来今天一早带着董玉秀再次来拜访郎卡,想谈谈金佛的事,但是即便来得早了,也被告知郎卡外出。雷东川刚开始以为郎卡的手下在耍人玩儿,但是董玉秀脾气好,认真问过之后,知道郎卡是去敬山,就带着他一同找到山上去。
雷东川本来和董玉秀一同上山,但遇到郎卡的副手,跟他们在那里交谈几句,也就这么一小会的功夫,没成想郎卡竟然昏倒了。
郎卡躺在地上的时候,他那个副手脸色大变,带着七八个人呼啦啦就冲过去,要不是董玉秀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恐怕当场就要被他们给抓起来了。
雷东川跑得快,他想去护着董玉秀,但不成想董玉秀比郎卡那帮手下还要着急,催着他去找医院。
雷东川也没多想,他在这帮人里头身材最高大,二话不说背起郎卡就下山,上车之后一路冲到了医院。
如今郎卡还在病房里昏睡,身旁只有董玉秀一人。
副手也不放心,但他也分不开,郎卡昏迷的时候手里握着董玉秀的手腕,用了很大力气,一时半会分不开。
董玉秀就让人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病床边陪着。
医生检查之后,一时没有查到什么,只能叮嘱让静养,等郎卡自己醒过来。
病房太小,又需要安静,其余众人只能等在走廊里。
雷东川抬头去看郎卡带来的人。
副手也抬眼看他。
沉默片刻之后,雷东川先开口道:“这次事情凑巧,我们昨天来拜访过一次,也没想到会在山上碰到郎卡生病,他这是怎么了?我刚才听你们说,好像是旧疾复发?”
副手常年在郎卡身边,会说一些汉话,不太流利地回复道:“是以前的一些伤。”
“很重吗?”
“嗯。”
雷东川跟他们干巴巴地聊了几句,也问不出什么,反倒是对方开始主动问他:“你门找郎卡,做生意?”
雷东川含糊道:“算是吧,谈些事。”
副手:“郎卡很会做生意,他心肠也好,往年来饮马城还会捐赠一些物资,给这里的人提供食物和帐篷,去年还送了好多牛羊。”他说了几句,又看向雷东川。
雷东川没听懂,有些迷茫,这话太硬,上下都没点衔接,听起来也不像是让他拍马屁的样子。
副手挠了挠头,他汉话说得一般,但好奇心半点不少:“里面那个,是你什么人?也是你妈妈?”
雷东川早就拿白子慕一家当自己家的人,对他道:“我们内地不分那么仔细,我喊她一声姨,算是我长辈,她的话我都听。”
对方点点头,又问:“你弟弟,为什么不姓雷,也不姓董?”
雷东川道:“他当然跟白家一个姓呀,我弟叫白子慕,他姓白。”
副手追问几句,被绕晕了。
雷东川摆摆手,道:“这事不怪你,主要是我们家情况特殊,比较复杂。”
副手跟着点头,他瞧瞧看了病房里一眼,看到那个明显比他们当地女人纤细许多的身影,带了些不赞成道:“不管怎么样,这样的季节都不该让一个女人独自来饮马城,路上暴风雪太大,要是没遇上我们,很危险。”
雷东川道:“其实我姨不是第一次来了,她来这里找人。”
“找谁?”
“她丈夫。”
副手脸色憋的通红,过了好一会才认真道:“郎卡有失散的家人,他很重视他们。”
雷东川这回听懂了,他也不乐意了:“你这话说的,我们也有家里人啊,我董姨这次来就是为了找人的,我弟你也瞧见了,那么大一个小伙子,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人家自己有爹。”
副手一脸八卦,想问又不敢问,不止是他,连周围的人也都是一副吃瓜的表情。他们好像一不小心知道了一个大八卦,他们老大,大概可能是喜欢上别人的老婆了啊!
雷东川心里带了点火气,问道:“我听说郎卡先生资助了很多年轻人?有些收养久了,也和家人没什么两样吧,这次我们行程有些紧,如果方便的话,还是让他的家人来照顾的好,我们毕竟是外人,不太方便。”
副手强撑着镇定表情,点头道:“对。”
两边说话都带了几分小心,互相提防,特别谨慎。
生怕对方误会,占自己便宜。
病房里。
郎卡慢慢苏醒,他眼睫剧烈颤抖,几次之后才奋力睁开,看到董玉秀的时候有些失焦,但很快定定看着她不放。这是他记忆里的那张脸,无数碎片重叠起来,是她没错。
董玉秀看到他醒过来,想要喊医生,但郎卡头痛欲裂,他以为董玉秀要走更是不肯松手,单手捂着额头要坐起来,哑声道:“等一下,等我一下,先别走……”
董玉秀忙去扶他,轻声道:“不走,我就在,这哪里也不去。”
郎卡坐起身,慢慢平息急喘。
董玉秀看了他片刻,带了一丝希冀小声喊他:“白大哥?”
郎卡没说话,但是握着她的手紧了几分。
他头脑里很乱,只知道现在无论如何不能放开这双手,尽可能压低声音,几乎是恳求道:“给我一点时间,一点就好,我马上就能想起来,阿秀,我……我很多事记不清了,只要给我一点时间,你再喊我几声,行吗?”
董玉秀眼泪落下来,郎卡想伸手去给她擦,快碰到她面颊的时候又不敢,手足无措。
董玉秀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轻轻贴在那喊他名字,一声声,一遍遍,明明是很小的声音,却让郎卡眼眶泛红。
€€€€小董同志,我叫白长淮,跨长江过淮水的那个‘长淮’。
€€€€小董,我比你大几岁,你可以喊我白大哥,以后我会照顾你。
€€€€小董太生分了,我以后可以喊你‘阿秀’吗?
€€€€阿秀,我想娶你,跟你成家……
……
董玉秀佩戴的眼镜早已摘下来,她刚才坐在这里守着郎卡的时候,就已经红肿了眼眶,镜片上起了雾气,她索性摘下,就这样认真看着男人。
郎卡慢慢凑近,额头跟她抵在一处,喊她阿秀。
董玉秀应了一声,眼泪先滚下来。
她等这一声,已经等了十几年。
病房里,两个人并肩坐着,手紧紧牵在一处低声说话,他们错过了太多年,有说不完的话。
“你的眼睛€€€€”
“你的伤€€€€”
郎卡想问她的眼睛,一开口和董玉秀撞到一处,看了对方片刻,郎卡扯了扯嘴角,努力做出一个扭曲的微笑表情,但很快又僵住,他怕自己这张脸吓到眼前人。
第240章 团圆(1)
董玉秀伸出手,想要轻轻触碰他的脸。
郎卡下意识躲避,但只微微动了一下就僵硬在原地,柔软的手触碰到脸颊上的感觉很轻,但他却绷紧了身躯,怕她误会似的低声解释:“我脸上有疤,吓到你了吧?”
董玉秀含泪笑了一声,手放在他脸颊上:“不会,白大哥你以后不用躲我,我又看不清楚,这么朦朦胧胧的瞧着,看你和以前一样。”
郎卡脸上肌肉抽动,露出一个笑容,董玉秀也在笑,轻轻碰了碰他,像是这一小下就能把人碰疼了似的,很快又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天气冷,覆在她腮边的宽大手掌却是热乎乎的。
“我从那天遇到你的时候,就觉得有缘分,后来子慕来了,我眼睛好了一些,能看到人影之后就觉得更像了。”董玉秀满足叹道,“原来真的是你啊。”
郎卡坐在那,低头看着她道:“暴风雪的时候,我看到你,也觉得熟悉。”
那个时候虽然没有想起妻子,但是他一直睡不安稳,总是会梦到一些一闪而过的画面,又熟悉又陌生,他生性警觉,如果不是今天在山上忽然昏倒想起大半往事,他可能还会一直跟随观察着她们母子。
董玉秀眼里都是他,明明自己脸上都是泪水,却抬手轻轻给郎卡擦拭了一下,逗他道:“白大哥,你别哭了,我本来就容易掉眼泪,你这样我更心疼你。”
郎卡用拇指给她擦拭了眼角泪痕,以往淡漠的神色缓和下来,眼里都是温情。
两个人坐在那里说了一会话,忽然听到门口有响动。
郎卡抬头去看,董玉秀也微微侧身,就看到门口玻璃那有人影闪动,她这才想起雷东川还在外面。
外面有人敲门,规规矩矩敲了三下。
郎卡道:“进。”
外面的副手这才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只站了一半身子在那,并不敢抬头看他们,问道:“老大,医生过来了。”
郎卡应了一声:“知道了。”
雷东川被郎卡那些手下挤在后面,这帮人力气也不小,雷东川挣了半天才挤到前面,喊了一声:“姨!姨,我在这!”
董玉秀抬头张望,想要起身,但是郎卡握着她的手,视线凝在她脸上很紧张。
郎卡道:“你陪着我。”
董玉秀听着这外强中干的语气,分外耳熟,白子慕小时候生病了也会小大人似的自己喝药,但前提是一定要她坐在一旁看着,那会儿小孩也是这样带着点紧张,奶声奶气要求她留下。
董玉秀笑着点点头,说好。
雷东川还想说话,刚好医生过来,董玉秀就起身让出一点位置给医生,自己走到门口,招手让雷东川过来。
雷东川过来之后,先看了她的手腕,瞧见力气大到留下指痕,有些心疼道:“姨,我车上带了药,我带你下去敷药。”
董玉秀摇摇头,轻声道:“我没事,只是握着时间久了,留了点印子。东川,我刚好想跟你说车上的东西,后备箱里我放了一个急救的小药箱,里面有些药这里买不到,你帮我拿来,看看能不能用上。”
雷东川误会了,急道:“姨你跟我去楼下,咱们让医生瞧瞧,别再扭伤了手……”
董玉秀:“不是给我的,我想拿给他用。”
她站在靠近门边的位置,抬头看着的是病床上的男人,正在被医生例行检查的男人也在看她,或者说,从她离开病床边的那一刻,视线就从未从她身上移开过,一直看过来。
雷东川哑然,他看看郎卡,又看看董玉秀,想问又不敢问。
董玉秀待他如亲人,并未瞒着,眼里带了笑意道:“东川,他是子慕的爸爸,先让医生检查,等一会我再介绍你们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