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匠汉话说的不太好,更不认得汉字,只能用“喂”来喊他,而男人也不反驳,除了治疗伤口,就只是呆愣愣坐在病床上。
老金匠看得出他有心事,但也帮不上什么,直到有一天老金匠带他去医院的时候,郎卡颤抖着手写下了“贺朗”两个字。
老金匠很惊喜,问道:“你记起来了?”
郎卡摇头,依旧沉默,过了好一会才哑声道:“没有,我自己起的。”
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怕自己连仅剩的这一点都忘记。
这是他衣服上留下来的姓,但是他没有印象。
也因为这一点线索,他开始了漫长的寻找。
藏地人汉话说得不太流利,慢慢就喊成“郎卡”,他也没有反对,草原上就有了郎卡这一号人物。
……
老金匠跟他认识多年,知道他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辛苦寻找,开口想劝,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叹了口气道:“你也不要那么倔吗,要是实在找不到,也要想想自己,你找了多少年了?总不能一直找下去,你总有老了的那一天,到时候要后悔。”
郎卡抬头看他。
老金匠嘀咕:“说真话了人不高兴,拿棍子了狗不高兴。”
郎卡冷淡道:“你再说一遍。”
老金匠不怕他,梗着脖子道:“我说的又没有错,你前两年不是一直头疼吗,送去医院好几次,我在饮马城都听说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想那些就犯头疼病,总该也为自己考虑考虑。”
郎卡放下酒杯,有些不悦,起身要离开。
老金匠只能去送他,絮絮叨叨跟他说话:“你不要动不动就发脾气,你这几年脾气越来越大,现在也只有我一个人敢这么跟你说话。郎卡,我知道你心里有一条河,但你要渡过去,才能好好活着啊……”
郎卡冷声道:“你喝醉了,我不跟你计较,但下次不要让我听到这些话。”
老金匠叹了一声,只能点头。
他送了郎卡去楼下,目送他上了车,等车子开走了才慢吞吞走回楼上去。
车上。
郎卡扶着额头,拧眉不语。
前面开车的人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道:“老大,要不要吃止疼药?”
郎卡轻轻摇头,拒绝道:“不了。”
“可是医生说,你这病需要好好治疗,不能一好转就停下来……”
郎卡抬头看他,对方在后视镜里看到之后立刻噤声,不敢再劝。
郎卡回到住处之后,先把黑皮箱交给副手,让他妥善存放,紧跟着就看到房间桌上摆放着的一盘酸梨,有些惊讶:“现在就有酸梨了?”
副手道:“街上卖的不多,城东有一点,我本来还想去买,结果今天刚巧有人送了一些过来。”
郎卡拿起一枚,问道:“谁送来的?”
副手道:“就是老大你在路上救下的那个女人。”
郎卡顿了一下,追问道:“她自己来的?”
“那倒没有,身边跟着一个男人。”
“谁?”
“跟白子慕一块的那个,叫雷东川的。”
郎卡失笑:“那叫什么男人,还是个半大孩子罢了。”
副手不敢吭声,心里想的却是哪里有近一米九的“男孩”,而且长得凶神恶煞的,那双眼睛眯起来就不太像好人,坐下来双手搭在膝上,开口的时候比他瞧着都有气势,像是在第一把交椅上坐惯了的人。
郎卡慢慢吃了一个酸梨,吃过之后用清水漱口,换了衣衫入睡。
他来饮马城之后,睡得并不好。
今天晚上也是如此,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久违的往事。
那是他早年时频繁做过的梦,江水轰鸣,倒卷入口,他浑身浸透在夹着冰渣的江水中,苦苦求生。
就在他几乎已经绝望要放弃的时候,耳边模糊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喊他的名字,他心里有念着的人,就凭空又多了几分力气,强撑着抱住了一根浮木。后来浮木也有几次险些抱不住,也不知是真的,还是他凭空想出来的,只觉得有双柔柔的手托住他的胳膊,让他抱紧最后的救命稻草,从江水中挣扎,也因为最后那一丝力气才让他活下来。
他梦到老金匠为他治疗伤口,在梦里他又变成了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面容可怖。
他认不出自己,也无法从别人口中问出自己是谁,甚至连生死间一直念着的那抹柔弱身影,也慢慢变成水雾,看不真切。
老金匠信佛,教化他万般皆苦,只可自渡。
可他偏不肯。
他心里有一条河,他自己不肯渡过去。
老金匠叹道:“你这是又何苦呢?”
郎卡面容俊朗,拧眉动作生疏僵硬,像是千疮百孔的灵魂顶着一个修补过的躯壳,他只有在梦里才能说出真正心里想说的话,沙哑着嗓音道:“我记得的,越来越少了,以前写下的那些,现在看到也想不起多少,我怕我忘了她们……”
他在异乡漂泊,忘了很多事。
刚开始的时候,他因为额骨受损,记忆出现了混乱,说话颠三倒四,大家都当他疯了。
他孤身一人,嘴里念叨着一切能记得住的话,断断续续说了很久,直到后来会用纸笔,他就都记下来,用尽一切办法在试图寻找亲人,也在寻找自己。
一旦有“看起来眼熟”的物品,他都会先买下来放好。
仔仔细细,收藏了许多,他试图在这里面寻找到关于自己、关于过去的蛛丝马迹。
所幸他只是“疯”了,没有变傻,一点点赚钱,有些积攒之后,他开始接受治疗,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许多,活得像个人样了。他尽可能地修复自己的脸,也是想试图从自己身上找到一点线索,但都无疾而终。
当年重伤之后,有许多后遗症,他刚开始接受治疗是为了找回以前的记忆。
但医生诊断之后,觉得他得了精神分裂,怀疑他那些混乱的记忆是他想象出来的,有一位医生甚至提出,如果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就需要把这些消灭,然后从头开始。
郎卡不愿意。
他宁可忍受脑中如鼓鸣一般的剧痛,宁可当一个疯子,也想留住这些他认为最宝贵的回忆。
恍惚间,又回到了刚开始踏入草原的时候,他和老金匠两个人一身藏袍,坐在炉子前烤火喝酒。
他把自己的心事,慢慢说给对方听,这是他在这片陌生草原上唯一的朋友。
老金匠和平时一样,喝得鼻头通红,听他倾诉苦恼,却听得哈哈大笑。
郎卡拧眉:“你笑什么?”
老金匠乐道:“笑你傻呀!你刚才说,你觉得他们很像你的家人,你既然觉得像,那一定是见过她,心里有了对比€€€€”
郎卡心里有些疑惑,还未想明白,心跳忽然加快了一拍,有什么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
梦里曾经无数次的感觉再次涌现出来,差一点就能看清她的脸,仓皇醒来,脑海里那一点人影犹如江水倒映的一轮明月,风吹涟漪,荡然无踪。
郎卡抬手搭在额前,闭眼不肯睁开。
在床铺上躺了许久,他还是起身披了衣服,去了外面。
天色将明未明,是阴冷雪天。
郎卡沿着门廊走着,最后随意坐在一处木廊前,他只是沉默坐着,眉宇间难得带了倦意。
他年纪大了,人生走了大半,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第239章 何以渡我(2)
大约是因为昨天晚上那个梦的关系,郎卡从早上开始就心事重重,在吃饭的时候都有些走神。
副手看出一些,小心询问他今天的日程。
郎卡放下汤匙,道:“把原定计划取消,今天先不出去了。”
副手答应一声,去准备了。
郎卡平时事务繁忙,即便是在家中也很少又能休息的时候,这些年置办下的产业分部极广,白子慕上次来看到的那些只不过是一小部分,还有一些地方的工厂和矿山也需要他安排示下。
副手拿了文件正准备送过去,就听到有人过来传话,说郎卡又要外出。
副手愣了下:“不是要留在这里,不出去了?现在天气不好,老大要去哪里?”
对方道:“说是要去敬山。”
副手了然,收好文件,带了司机过去。
跟随郎卡时间长的人都知道,郎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敬山。
当地人信奉神山,遇到总是会心怀敬畏地祭拜,郎卡来藏地多年,也是如此。
不过他心胸没有那么宽广,多年来,更多是为自己而求。
饮马城外。
天气看着还有些阴沉,即便是山顶也没好到哪里。
郎卡站在山顶经幡前,双手合十,只从山脚下走上来,这一路脑海中就有许多破碎的画面不停闪过,纷涌而来的记忆太过零碎,并不连贯,这让他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但比起身体上的痛苦,那种记忆都变得模糊的感觉让他更是感到焦躁。
明明就差一点。
只差一点点,他就能把那些琐碎的画面连起来,看清过去。
山顶的风吹过,四面八方系着的经幡猎猎作响,郎卡额前的头发也被吹乱,他闭着眼,依旧站在那。
有旅人经过,携带家眷系上新的经幡,还有年长的阿€€在诵经,转经筒的声音和嘴中念诵着的古老苍凉声音混在一处,由风传递到更远处。藏人手里洒下的隆达也随风四散开来,他们在山顶虔诚许下心愿。
郎卡站在高处,也将手里的五色隆达纸片洒出,但却因为风向的关系围在他身边盘旋,并未飞远。
隆达飞舞,像是漫天卷起的粉色花瓣。
旅人一家站在远处不敢上前,拜了又拜,小孩子们却不知道这是多大的吉祥寓意,只觉得隆达飞得漂亮,带着快活地欢呼声往那边跑去,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盘旋不散的风马纸€€€€
隆达为风马,可将心愿传达给神明。
郎卡看到向他跑来的孩子们,也看到后面慢慢走上山顶的熟悉身影,那是一个柔弱的女人,长发披肩,巴掌大的脸上戴着一副茶色眼镜,但不难看出她姣好的容貌,眉目温柔。
郎卡身上黑色藏袍吹得作响,良久之后,风散去,对方也走到他面前,他视线一瞬不瞬盯着她,半点不肯挪开。
董玉秀走近,从他肩上取下一片粉色隆达纸片,再抬头的时候,视线就和郎卡对上,她手指有些微微发抖,但并未移开视线,仔细地看过这张既陌生又总带给她熟悉感的面孔,认认真真,努力寻找。
郎卡听到她在喊自己,但耳中嗡鸣,听不清楚她说的话,即便如此还是在她靠近的时候毫不犹豫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头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像是无数把锤子重重击打在后脑,甚至因痛楚而产生了眩晕感,踉跄着站不稳。
董玉秀扶着他的胳膊,他们离得近,郎卡听到她嘴里喊着的那个名字€€€€白长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