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实 第50章

仿佛被纸上的笔锋划伤,方青宜低下头,闭了闭眼睛。

律师整理好协议,拉上公文包的拉链,起身准备告辞。

方青宜点头,继续靠窗坐着,看样子,他还打算在咖啡馆待会儿再走。

律师推开椅子,都抬脚往外走了,瞥见方青宜眼中的萧索,心念微动,又收住脚步。

“闻先生最初找我,是请我帮他打离婚官司。他唯一的要求,就是维持他与你的婚姻。”

方青宜目光落向窗外,好像在听对方的话,又好像没有。

“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他无条件同意与你离婚。”律师叹口气,“说起来,我跟你是同行,只是擅长的法律方向不一样。我想你大概能够理解我的感受……我们做律师的,总是一次次成为介入当事人故事深处的旁观者。我做了二十年离婚律师,见过太多因各种原因、无法继续走下去的夫妻。婚姻不过人生许多事件之一,但我还是希望,我的当事人无论做出何种决定,都能凭心而定、不留遗憾。”

一直待到太阳西沉,天色渐晚,方青宜才走出咖啡馆。

天空下起细密的小雨。方青宜没有带伞,在细雨里独自置身匆匆人潮,沿街道漫无目的走过。

几天后,方青宜与闻驭离婚的消息,被媒体披露出来。

不知道闻驭做了什么,方青宜本人完全没被记者打扰。他换了套房子,面积不大,但一个人居住绰绰有余,南面有个很大的阳台,采光明亮,可以把衣服晾晒得散发干燥清冽的香气。

他如常上班、下班,日复一日,生活似乎没有发生改变。可等他回到住处,面对填满空气的寂静,内心里某块空缺的,怎么都填不满个地方,才会缓缓浮出很轻、很细的声音,在深夜,或者发呆时,突然爬到他的耳膜,将他惊醒。

他想起两年半前,闻驭跟他登记结婚的那天,两人刚大吵一架,互相说了很多刺耳的话。没睡好,情绪也不好,两人脸色都挺难看,对视一眼都吝啬,令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一头雾水。两年多后两人离婚,倒是心平气和,平静地坐在一起。方青宜签名字时,因为抬起手臂的动作,手肘还不小心撞了闻驭一下。

闻驭的笔从指尖滑落,掉在地上。

闻驭弯腰捡笔,不知怎的指尖微微发抖,竟没能捡起来。他一手撑住桌子,维持俯身动作,黑色长睫低垂着,身形僵了瞬间,才慢吞吞地,仿佛要用很大力气般,把笔从地上捡入手中。

“……抱歉。”他握紧笔,缓缓地签字。

两人离开时,一前一后走出大厅。方青宜走在前面,闻驭走在后头。当方青宜准备上车时,背后的人开口道:“怡怡。”

方青宜背影一顿。

“可以再碰碰你吗?”

方青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凝滞的片刻,闻驭就当他默许了。Alpha的信息素从后方压上来,强势的,有攻击性的。Alpha的动作却小心翼翼,他只是站在方青宜身后,轻轻捧起方青宜的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插入方青宜细软的褐色发丝,缓慢地梳理着,低下面庞,鼻梁贴过去,在呼吸的气流里,留恋地嗅了嗅。

“你身上有股很轻柔的香气,”闻驭嗓音低沉,低沉得透出疲倦,以及一种缱绻的温柔,“不是Omega的香气,是你的香气……从第一次见你开始,总是能闻到。”

方青宜定定没动。他没有转头,因此也无法得知闻驭此刻的神情。

闻驭说完,后退一步,手从方青宜身侧垂落,放开了曾经属于自己的妻子。

整个过程,或许只有十来秒……可这来秒,对于方青宜来说,不啻一个世纪漫长。

“一直以来,做了很多伤害你,让你失望的事情。”

“对不起,方青宜。”

那天之后,方青宜再也没见过闻驭。

原来一个人消失在生活里,是这样简单。

九岁到二十七岁,闻驭的存在贯穿方青宜的童年、少年再到成年,可忽然之间,他们变成两座无边海面的孤岛,真的不再有任何关联。

五月过了是六月,六月过了是七月,七月过了是八月……

转眼到了九月。

这天方青宜提前下班,到中环最繁华的一家商场,为即将过二十五岁生日的方姗挑选礼物。

他走进一家名叫“Memo”的首饰店。

这是方姗很喜欢的独立设计师品牌。方青宜为她挑选了一条新上市的限量款手镯。结过账,店员帮他打生日礼盒,两个女性Omega走进店中,其中一个打扮得很漂亮,富家千金做派。她边试项链边对女伴说:“昨天老爸喊闻驭来家里吃晚餐,我见到他本人了。天,真的好帅,我心跳好快,紧张得整顿饭没吃几口。”

女伴笑道:“大小姐,你不是说不找离过婚的Alpha吗。”

“那么帅,又有钱,大把的人想当他夫人呢,离婚有什么关系。而且昨晚我跟老爸确认了……他现在是单身哟!”

“想追他?”

“想呀。”

“他看起来挺难追。”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已经吩咐老爸一定要再约他了。”

两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浑然没有察觉店里带着墨镜、个子高挑的年轻男人。店员打好生日礼盒,装进袋子里递给方青宜。方青宜扶了扶墨镜,说句谢谢,嗓子一时有些发闷。

晚上方青宜接到方姗的电话,他刚游完泳。方青宜搭了条浴巾,坐在泳池边,看见那头笑靥甜美的方姗,从离开商场到现在一直挥不去的阴郁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哥哥你在哪?”方姗笑盈盈的。

明知故问。两人开着视频,方姗能看到他在游泳馆。

方青宜没回答,问:“考完了?”

方姗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她这段时间一直在埋头备考,天天泡在自习室。今天终于考完,一出考场,就迫不及待给方青宜打电话。

“我累死啦,好不容易考完,我要给自己放个假!”

“好啊,想去哪里玩,我给你出旅费。”

“谢谢哥哥!”方姗也不客气,坦然接受了方青宜的“资助”。做妹妹的,总是心安理得享受哥哥的宠爱。她想了想,笑着说:“我要回国!”

方青宜顿了顿:“回国?”

“是呀,我都快一年没回来啦,”隔着屏幕,方姗认真看向方青宜,“我好想你,回来陪陪你好不好。”

方姗甜美的声音就像温暖的风,方青宜心中一软,轻声说:“好啊。”

“买了票告诉我,我去机场接你。”

“那过两天见!”方姗转头看眼旁边的公交站,冲视频里的方青宜挥挥手,“我要上公交啦,拜拜。”

第82章 78

方青宜跟蒋和打了招呼,特意腾出一周时间,陪回国的方姗游玩。方姗大部分时间居住国外,每次回K市待得都不长,却比方青宜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更了解K市,带方青宜开发了许多小众景点。

方姗性格开朗,二十五岁了,一颦一笑仍有少女的明媚。方青宜跟她待在一起,大多数时间都听她叽叽喳喳说话,慢慢地心情跟着放松下来,内心泛起一种自离婚后,很久没有提会过的真正的愉悦。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

返程的前一天下午,方姗要方青宜陪她去听音乐会。原本方青宜以为是去剧场,跟方姗到了目的地才发现,会场在安静的艺术园区内部,是个布置简单、氛围随意的小型工作室。椅子是折叠的,听众包括他们在内只有八、九人,而演出者只有一位€€€€那名年轻的演出者,穿着格子衬衫和破洞的浅蓝色牛仔裤,动作放松地坐在另一半空间里,与听众之间更像对话的关系。他手持一种头部圆形、镶嵌小珠的打击乐器,方青宜还是头次见到这种乐器。

没有所谓的开场,表演者便开始了演奏。他吹着口琴,晃动手中乐器,时不时用其轻叩自己的腿部,或者修长手指直接拍打珠链,一种原始的、轻缓的沙沙声在室内空间回荡。

听众们陷入安静。

那种声音仿佛自丛林深处传来,又仿佛呼唤着人踏入丛林深处。方青宜静静聆听,不知不觉被表演者与乐器之间默契、神秘的共生所吸引。

半小时的演出结束,房间有短暂的寂静,听众沉浸其中,过了一会儿纷纷如梦方醒。

等其他听众都离场,方姗站起来,笑盈盈冲表演者打招呼:“小柳!”

表演者放下乐器,回以一笑。

方青宜之前沉浸在音乐里,直到对方走到他面前,他感知到一股清浅的柏树气息,才发现对方是一个Alpha。

“哥哥,跟你介绍一下,他叫柳寒,是高我一届的学长。”

方姗亲昵地拍拍柳寒的肩膀,得意地眨眨眼:“我哥就不用介绍了。怎么样,我哥比照片更好看吧。”

柳寒听完方姗的话,垂下眼睛,专注地看向方青宜。两人目光相对,柳寒眼睛里掠过一丝笑意。方青宜愣了愣,他很少见到眼神如此温和的Alpha。

出乎方青宜的意料,柳寒不是学音乐的,他的专业是计算机工程,与音乐八竿子打不着,就职的也是一家大型IT公司。但他从小随父母游历各国,幼年起就对不同国家的传统乐器兴趣浓厚。去年,他跟朋友合伙开了这间工作室,空闲时间基本都泡在音乐里。

“你刚刚表演的是什么?“方青宜问。

“Cabasa,”柳寒说,“一种打击乐器,起源于南美洲或者非洲。”

方青宜点点头。他走向角落的一个置物架,上面摆放了许多他没见过的乐器。

“这是班卓琴,那是非洲竖立鼓,最右边的象牙铃……”柳寒在旁边介绍。

方青宜觉得新奇,原来世界上存在这么多乐器。他认真听讲的样子就像学生,柳寒忍不住笑出声,脑袋往方青宜的方向偏了偏,问:“要试试吗?”

“我不会。”方青宜说。

“没关系,音乐的存在,是为了让人类表达与释放,而不是束缚于技巧。”柳寒将手中的卡巴沙递给方青宜,“试试看。”

方青宜从给对方漂亮修长的手指间,接过残留Alpha体温的打击乐器,学着柳寒之前表演的样子摇了摇。

带金属质地的沙沙声再次响起。

柳寒又给方青宜仔细介绍其他乐器。他抚摸乐器的动作就像抚摸情人,方青宜能够感受到,这人是真的热爱音乐。

有热爱的事情真好。方青宜不禁想。自己呢?

法律?

他大学就读法律专业,对法律心存虔诚与敬畏,愿以法律为职业全力以赴。但是,如果他当初考的不是政法院校,毕业后没有成为检察官、或者律师,而是从事其他工作,他也同样会竭尽全力。

回去的路上,方青宜开着车,对这个忽然造访内心的问题陷入思考。方姗还在旁边兴奋介绍柳寒,说柳寒是他们学校的男神,好多人追他。

“你觉得小柳怎么样?”

方青宜一顿,从思考中回神,看了方姗一眼,转头继续开车道:“不错。”

“小柳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去他的工作室玩……”

“姗姗,”方青宜轻声打断,“你想要我跟他试一试吗?”

方姗一下子没了声。她安静片刻,说:“其实今天是小柳拜托我带你去的。我们前两天去爬山,我在朋友圈发了一段你在前面走的短视频,小柳看到后,主动问我视频里的人是谁。我说是我哥哥,他就请我一定要介绍他认识你。”

方青宜脸上没什么表情,方姗有些紧张,声音弱了下去:“事前没告诉你,是怕你不去。你要是不喜欢……我给小柳说,让他不要打扰你。”

前方的红灯变成了绿灯,方青宜脚踩油门,经过车流交汇的十字路口。

“没关系。”

“嗯?”

“他人不错。”傍晚的云彩在天际翻滚,方青宜清冷的灰绿瞳孔,也浸染一层日暮的暖意。

他望向后视镜。镜子里,车流在开阔的道路上涌动,宛如一条从天幕往下倾泻的河。

“我对他感觉挺好的,“方青宜收回目光,“可以试着认识一下。”

于是,方青宜跟柳寒逐渐熟稔起来。

他下班后,会去柳寒的工作室看看演出,有时也依葫芦画瓢,学学乐器的使用。柳寒对音乐既有热爱又有天才,总能把一些常见的不常见的,看起来很不搭的乐器,放在一起,制造出独一无二又奇妙复杂的旋律与节奏。

一个月后,柳寒第一次主动邀请他出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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