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实 第55章

闻驭从医院出来,不到下午三点,他想让季楠平送他回公司。这个跟了他四年,稳重温和的助理没有服从他的命令,直接把闻驭送回了家。

“你今天哪也别去,在家里休息。公司的事,那么多经理,没必要你事事亲力亲为。”

工作能帮闻驭忘记很多东西,一旦空下来,他就会陷入时断时续的茫然。闻驭翻了会儿杂志、看了会儿电视,也才过去一个钟头。他关掉电视机,让房间彻底的安静下来,起身走在窗边,一动不动地望向窗外,直到天空原本明亮的光线在他的瞳孔里逐渐暗淡。

太阳落尽了,夜色渗入城市的每个角落。

他穿衣换鞋,打算出门找家小餐馆随便吃点晚饭。刚走到街上,裤子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闻驭拿出手机,面色不由一静。

来电人是段小恩。

闻驭站在街边,慢慢地接通电话。段小恩轻柔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带着几分迟疑:“……闻驭?”

闻驭没有接话。

“我决定……嗯,跟我哥回国外了,”段小恩知道他在听,轻轻地说,“这次是真的离开,在那边定居,再也不回来了。”

闻驭垂眸,顿了顿,说:“在外面一切顺利。”

段小恩努力地笑了声,扬起几分音调:“我今晚十点的飞机,你要来送送我吗?”

“……”

闻驭没有回答,段小恩也没再多问。他笑着开口:“好啦,就是跟你说这件事,不打扰你了。”

段小恩再次回头。

他背后是整洁明亮的登机厅。人流匆匆,他没有见到闻驭。

“小恩,该进去了。”段之随说,取出证件交给海关的检查人员。

段小恩忧郁地收回目光。

这次,他是真的要走了。离开这座曾经给了他太过灰败、无望的记忆,又在灰败与无望里,看到那个从他窗边骑着自行车掠过,浸在暮色光线里的少年的城市。少年如锋利的刀刃,闯入他的视线、撕开他的情感。将他从家庭的绝境里拯救出来,又推入了情感的绝境。

他多么渴望闻驭能够来€€€€不是为了挽留闻驭,而是为了……

“小恩。”

段小恩身形一震,慌张转过头。

闻驭站在不远处,穿着冲锋衣、运动鞋,黑眸静静地看着他。

段小恩不自觉地朝闻驭走了几步。快要走到跟前,又打住步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闻驭平静说:“不要哭。”

段小恩摇摇头,努力想要憋回眼泪,但泪水仍夺眶而出,顺着他苍白的面颊滚落。

“谢谢你能过来。”段小恩捂住脸啜泣,“这对我很重要。”

闻驭看着段小恩,脑子里浮现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他跟眼前的男孩,生活在被城市遗忘、混乱不堪的贫民窟。男孩纤细的胳臂和双腿,总是带着奇怪的淤痕。男孩不怎么说话,很安静,像是跟屁虫一样黏在他后面。一开始,闻驭觉得这个男孩很烦,后来竟慢慢习惯了对方的存在,甚至想要保护他。

闻驭看了看无人排队,已经空下来的海关,对段小恩说:“好了,进去吧。”

段小恩噙着泪水,给海关递去护照。他准备跟段之随进去了,忽然又转过身,再次朝闻驭走来。

“对不起。”段小恩哭着说。

闻驭皱眉,不太理解他的意思。

“是我从他那偷走了你。你分化那天晚上……陪在你旁边的人,不是我。”

“那天晚上,你妈妈不在家,我在窗外……我看见他陪着你,等你睡着后,他才悄悄地离开。我走进你的房间,假装是我陪着你。我偷走了那天晚上。”

闻驭一动不动,气息变得寂静。

“其实不止那天晚上,他去过你家很多次,每次都瞒着你,跟你的妈妈见面……你的妈妈没有告诉过你,我也没有告诉过你。”

段小恩说到这里,泪水像断线的珠子落下。他不想让闻驭见到自己的最后一面,是如此狼狈又不堪,急匆匆背过身,快步走向关内。

段之随叹口气,冲闻驭摆摆手,追到弟弟身边走了。

两人快要登机时,段之随问:“为什么告诉他你要走呢?看到他你只会更伤心,何苦?”

这时段小恩已经停止了哭泣。他红着眼眶,面容虚弱地遥了遥头。

“……哥,我是很难过,但我没有遗憾了。”透过落地窗,段小恩望向停在跑道上、一闪一闪亮灯的飞机。那架飞机,即将带着他飞向远隔重洋的另一个国度。从此,他将与过去的一切的割裂。段小恩呢喃般开口:“我跟他,是彻底划上句号啦。”

酒吧越到半夜越热闹。

烟酒、音乐与跃动的光线里,方明江正跟几个狐朋狗友喝酒嬉闹。一个Alpha走过来,冷冷地坐到他旁边。

方明江睨他一眼:“有何贵干?”

“问你件事。”

来人脸色极为阴郁,透出一股子危险的戾气。几个同伴不约而同地敛了声,互相看看。其中一人讪笑道:“既然有事,那你俩先聊,我们去那边玩玩。”

等其他人走了,方明江找服务生点了杯酒,推给闻驭:“请你喝。”

闻驭坐着没动。

方明江啧一声,掏出烟盒,递了一支过去:“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

闻驭沉默地接过烟,夹在指尖。方明江给他点燃,自己也深深吞吐一口,缓缓问:“要问我什么?”

“当年€€€€”或许因为烟草颗粒灌入喉咙,闻驭的嗓音微微发哑,“我在方家,待得最不愉快的那两年,你弟弟为什么袖手旁观?”

方明江耸肩:“我怎么知道。”

“两个钟头前,我刚知道另外一件事,”闻驭的眼神暗了暗,“我离开方家,搬到西区住后,怡怡去过我家很多次。有次他差点在巷子里遇险,我当时还很奇怪,大晚上他怎么跑到那带去。我现在才明白,他是为了找我。”

方明江不出声了。

“他瞒着我跟我妈见面,为什么不告诉我?”闻驭的思绪坠入少年时期最阴暗的一段记忆里,眼眸浸上幽暗的雾气,“他为什么突然远离我,选择站到你们那边?”

方明江干笑一声,把烟灰抖了抖,说:“每件事的真相都像一张门,你推开这张门,以为能够找到出口,结果你发现里面还有房子,还有张门,你不得不继续推开……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这大概就是知道真相的代价吧,所以人最快乐的时候还是小时候,越长大越不快乐,因为推开的门太多了。

他不知想到什么,吐出一口烟雾,把手搭在闻驭肩膀上:“我弟弟为了你,把那张门关了十几年,你真决定把它推开吗?””

闻驭的神色在烟雾里显得模糊。他没有挣开方明江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低下眼睛,缄默地抽着烟,抽到尽头,将烟在烟灰缸里死死捻灭,不耐烦道:“方明江,我才他妈发现你还是半个哲学家。”

闻驭的声调带着压迫感,很难将这句话理解为玩笑。但方明江还是被逗得乐不可支,眼睛都笑眯成一条缝。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意很深的眼里,又有一闪而逝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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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部分,闻驭跟方明江其实也和解了

第89章 85

不到四点,大教室外的天色全然暗了,黑得如同沉寂漫长的子夜。即使在这座城市待了一个多月,方青宜依然不太习惯它偏北的纬度所致的暂昼。

这是节理论课,老师讲得枯燥,学生听得犯困。配合外面漆黑的天色,教室里弥漫一股昏昏欲睡的气息。方青宜埋头做笔记,教室后侧的门发出响动,有人带着走道的风进入了教室。

那人连着越过几排位置,坐在方青宜身后。

听见教室后头的动静,不少本就不专心的脑袋纷纷从前头的座位转过来。一些学生的目光落到来人脸上,停了一停,随即泛起一阵短促、兴奋的交头接耳。

方青宜没有凑这个热闹,仍然写着自己的笔记。只是心中吐槽一句:这人也是,迟到这么久,都快下课了,还进来做什么?

不到十分钟,下课铃响了。老师收拾了讲义离开,学生们也往外走。方青宜笔记没写完,继续坐在座位上。等他放下笔,合上本子时,教室里的人都走空了。

方青宜拿起旁边的书包,将桌上的东西收进去,拿笔时没拿稳,从书包里掉出来滚落到椅子腿后头。他弯下腰准备去够,一只手伸过来,替他捡起了笔。

原来坐在他后面的人也没走。

方青宜从对方手中接过笔,抬头正要道谢,目光与之相交的瞬间,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定住了。

他呆呆看着闻驭,大脑有片刻短路,搞不懂自己怎会看见对方。等他意识到,闻驭的确出现在了眼前€€€€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你来这做什么?”方青宜攥住拉链头,用力拉上书包拉链。

“听课,”闻驭说,“这两天突然很想重温校园生活。”

重温校园生活要专程跑到D国来?听课要专门挑他正在上的课?方青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克制住自己想跟闻驭争论的冲动,没好气说:“你到底想做什么啊闻驭?”

“我说了,听课啊。”闻驭温和地笑了笑,“我认为这个教授讲得很好,虽然迟到了,只听了十分钟,但一些理论的确振聋发聩、引人深思。”

闻驭竟一本正经胡扯,方青宜简直要噎住了。他被闻驭猝不及防的出现,搞得很混乱、也颇恼火,一个字都不想多说,把书包往右肩一甩,冷冷地快步走了。

闻驭看着方青宜头也不回地离开,撞关了教室大门。

方青宜长得好,即使生气也说不出的好看€€€€闻驭觉得现在的方青宜,比起以前当律师时,总是被一成不变的衬衣西裤包裹住的模样,更加的鲜活生动了。

他穿宽松的白色卫衣,下面是浅蓝色牛仔裤,配一双帆布鞋。因为D国天气多变,经常下小雨,卫衣外他套着黑色冲锋衣。回到学校重新念书的方青宜,散发出一种与曾经紧绷的工作状态,截然不同的舒适与放松。

闻驭坐在后面,就这样一直注视着曾经属于自己的Omega。

方青宜在专心致志做笔记。他专心做某件事时,是不会关注周遭的,因此即使其他人纷纷转头朝这边张望,方青宜也脑袋不动一下,埋头自己的事情。闻驭注意到他褐色的头发长了一些,大概早上起床就没弄好,有几缕翘了起来。修长的颈弯曲着,领口下的阻隔贴,伴随他记笔记时肩膀的动作,时不时露出一角。

闻驭的眼神深了深。

他很想伸出手,替方青宜把翘起的头发压好。如果可以,再顺着他细腻白皙的后颈,将他的衣领往上理一理,将阻隔贴完全遮挡起来。

闻驭望着静静关上的教室门,回想方青宜埋头做笔记的背影,发现是他时呆住的表情,恼火时泛红的眼尾……每个画面都是真实的,刚刚与他近在咫尺的方青宜也是真实的。闻驭在脑海里描摹着,不舍得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怔怔坐着,出神了许久。

方青宜租的公寓离学校不算近,但搭乘城市轻轨,有一条直达的线路,不到半小时就能到。方青宜很喜欢每天搭乘轻轨往返于公寓与校园的这段时间。不同于K市人满为患、拥挤不堪的地铁,这座西方城市的人口密度小很多,轻轨上总是空着很多座位。他可以挑个清净、靠窗的位置,翻翻小说,或者看看风景,拥有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独处时光。

但是今天,他把昨天刚从书店买回的小说打开,看了半天却没看进一个字。他还差点坐过站,响起关门的提示音才蓦地反应过来,匆匆抓着书包跑下车。轻轨门关上之后,他又忽然想起来€€€€小说被他落在座位上了。

一时间,方青宜的心情愈发糟糕。

他的公寓在一栋四层楼的老建筑里,上面两层是民宅,下面两层属于一家干净整洁、提供食宿的小型青旅。方青宜不怎么做饭,经常去青旅吃晚餐,因此与经营青旅的母女也日渐熟悉。女儿丽莎在前台见到他,笑盈盈打招呼:“方!”

“丽莎。”

“今晚阿妈会做地道的葡萄牙海鲜饭!”

方青宜此刻心情不佳,对一贯爱吃的海鲜饭也毫无食欲,冷淡地说:“谢谢,今晚不吃了。”说罢就从丽莎旁边走了过去。

回到公寓,方青宜把书包一扔,去了浴室,花很长时间洗了个热水澡,洗得浑身发热,皮肤蒸出红润的水汽,心底的窒闷感似被水流冲散了许多。他换上睡衣裤,坐在书桌边打开笔记本,打算利用这晚剩余的时间,完成教授布置的论文。

墙壁上的老式挂钟,指针沿圆形的表盘不断移动、周而复始。夜色越来越深,远处的教堂隐约传来一次又一次整点的钟声。

方青宜烦躁地推开键盘,瞪着屏幕里毫无进展的文档。

整个文档,他只敲了干巴巴的两段话,写得很差,他自己都读不下去。

他索性按下删除键,把写了一晚上的废品统统删除。删干净后,方青宜放弃地关掉笔记本,回到卧室,把自己摔到床上。

不要想了,睡觉!

管他做什么,跟我没关系!

不行,不要想了€€€€再想我就是个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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