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思稷俯身拾起来,拍掉上面的雪粒。
是江新停颈间的choker。
再四目搜寻,这才看到有一道杂沓的脚印朝西北方向蜿蜒而去。
“他们应该知道那个方向有一个安全屋。”胡奕明激动地从地图里抬起头,“安全屋里有水有食物,你不用太担心。”
但话音未落,程思稷已经朝他指的方向走了出去。
又走了将近两公里,风声鼎沸,极远的地方有稀疏缥缈的光,似乎是什么塔上的灯,或是搜救队的行迹,又可能是极度的缺氧和疲劳产生的幻觉,无法判断。视力已开始习惯这种一成不变的灰白,直到一顶沐在雪中的棕色小屋出现在视界里。
小屋门口堆积的深雪有明显被扒开的痕迹,程思稷撑着身体奋力接近,推开了那扇门。
屋顶的雪簌簌地往下落,在遮挡眼帘的雪幕里,他看到屋里点着一盏小灯,照亮很多双眼。
而他的小麒,坐在角落的一块石凳上,鼻尖耳廓冻得通红,垂着眼睑,眼眸明亮柔软,怀里环着一个看起来刚十六七岁的少年,正在低声安慰着他。
心头的石头重重往下一落,程思稷迎着江新停闻声投来的目光,走过去,面孔由逆光的混沌,渐而被小灯打出立体的轮廓。江新停瞳孔放大,站起身,身体在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开口时哭腔很重:“程思稷……”
他没想到第一个找到他们的人会是他,他甚至以为他已经走了。
程思稷摘下登山镜,仔仔细细甚至有些贪婪地看着他安然无恙的小麒,喉结艰涩滚动,但最后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向江新停展开了双臂。
江新停猛然发觉,就算他经历过最绝望的处境,强大到可以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时刻,照顾更小的队员,可劫后余生,他还是特别需要一个这样心心念念着他的拥抱,特别需要这样的拥抱,来自程思稷。
程思稷的身躯如同磁场,他没办法抗拒这种吸引力,离了婚也没办法,他还爱着他。
爱他亲吻时的温柔引导,爱他动情时的极度克制,爱他愠怒时至高无上的姿态,也爱他拿他没办法时的妥协,爱他醉后泄出的脆弱,爱他的寡言深刻,爱他的不言说。
江新停挤开狭窄陋室里拥挤的人群,扑进他怀里。
程思稷穿着臃肿,被巨大的力量冲击地晃了晃身体,然后立刻收紧手臂,拥住了对方。
姗姗来迟的胡奕明看到程思稷脸上露出了一个自从来到奥地利之后,最如释重负、最柔和的神情。
但下一刻,他看到程思稷整个人坍塌下去,一只膝盖倏地跪倒在地。
江新停猝不及防,拼命让他的胳膊揽在自己的脖颈上,撑着他重新站起来,但明显腿部还是没有办法吃力。他用半边身体担住程思稷,声线惊恐,抖得厉害:“程思稷,你受伤了?”
第33章 你没有问
因为程思稷的抗拒,直到救援直升机赶来,江新停才确认他的问题出在小腿上,医护人员执意要卷起他的裤腿查看情况,程思稷直起上半身抬手阻拦,用英语强势地交涉。
江新停知道他的心思,无非是不想让他知道他的伤情,他倾身直接用唇堵上了程思稷正在唇枪舌战的薄冷嘴唇。
程思稷修长的眼睫颤了颤,乌深瞳仁盛下江新停漂亮的面孔,再盛气凌人、人前风光,现下也都偃旗息鼓,整个人被压住不动了。
医务人员趁机提起他的裤腿,连带着坐在一旁的胡奕明一并倒吸了一口凉气。
右侧小腿露出一处斑驳的陈年伤疤,虽然早已愈合,但明显曾经是一个几可入骨的伤口,并且很容易辨认出,那是一处枪伤。而此时这个伤疤处因为血液循环问题,周围的皮肤泛着骇人的紫青色。
江新停顺着大家的目光下移视线,他呼吸几近停滞。
“这是什么时候的伤?”
结婚三年,他熟悉程思稷的身体,显然这次受伤发生在他不知情的时刻。
程思稷缄默不语,重重躺回座椅里,并且闭上眼,不打算再多做交代。
程思稷被就近送往医院,好在冻伤还没有严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江新停安顿好他之后,又去看了看对面病房的组员Mike,他也一并被送到这家医院治疗。
刚刚在雪崩的时候,Mike不小心摔倒,腿骨骨折,他们一行人不想分开,所以决定就近选择安全屋等候救援,没有继续朝山下寻路,好在程思稷及时找到了他们,在未知的夜晚到来之前给搜救队报了点位。
等江新停回到程思稷病房的时候,窗外淡黄色的月牙高悬,病床前端坐一个人影,江新停将门推得大开些,就着微薄的廊灯,看清是经胡奕明通知后赶来的付屿,而程思稷合闭双目,因为过度的疲累早已陷入深睡。
付屿听到动静回过头,见到江新停回来,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走出病房时低声叮嘱一句:“你多照顾他。”
江新停愣了愣,转身追出去,赶在电梯前将他拦住。
“付屿。”
付屿与他相看两厌,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有和他对话的兴趣,微微侧过头看向他。
“我想知道,他腿上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付屿脸上挂起嘲弄的笑意,欲言又止,最终由胸腔呼出一口沉闷的气,选择不与作答。此时电梯门打开,他作势就要迈进去,却又听江新停很惨淡地笑了一下,略带自嘲地说:“这几年,或许你比我更了解他。”
付屿登时停下脚步,他立了几秒,随后转过身面向江新停,电梯门在他身后砰然关闭。
“严格说,他受伤发生在你们婚姻的存续期间,但是你不知道,你也没问过。”目睹江新停眼眶睁大,他继续说,“现在你说,我比你更了解他,我认为是一种推卸责任。”
付屿总结道:“没有人应该比你更了解他。”
“什么叫发生在我们的婚姻存续期间?”江新停不可置信地反问,就算离婚前几个月他状态很不好,也不可能对发生这样重大的事件毫无印象,“这不可能。”
“本来这件事,说与不说是程思稷的私事,我不应该多加置喙,更不该自作主张对你透露。”付屿回答,“但我觉得你不知情,对程思稷来说,是一种不公平。”
“2015年,美国纽约联合广场发生的枪击案,你知道吗?”
15年的美国,对江新停来说,唯一的联系就是程思稷出过一趟差,其余的信息隔山隔水,太过遥远纷乱,他对国外的新闻并没有过多关注。
“纽约联合广场,你给程思稷发消息提出离婚的时候,我们就在那里。”
原本他们并没有公务相关的安排需要出现在这个地点,只是赴美之前,程思稷几经辗转,特意托人联系了一位国际知名、非常权威的运动医学专家,他的诊所恰好在纽约联合广场。
那天下细小的雪,程思稷带着江新停的CT片子和相关的诊疗结果,去拜访这位Dr.Yang。结论比预想得要好,杨医生留下了片子,说诊疗方案还有优化的空间,不过需要进一步研究,并且提议江新停最好亲自来一趟,他才能更好地确认病情。
程思稷此行没有跟江新停透露,他怕连国际上数一数二的专家也给予否定的答复,对江新停来说是一种二次伤害。但既然还有希望,他想,江新停会很高兴的。
他下楼,站在喷泉边一大片平铺的花砖上掏出手机,想给江新停发去消息。恰有鸽子掠过头顶,他短暂地失神眺望,掌心手机震动,被他置顶的那个对话框,弹出红色的角标。
是江新停发来的新消息,其实从外面已经看得到内容,程思感到呼吸滞涩,手指悬空两秒,还是点开。
身后忽然迸出砰得一声巨响,回荡在空阔的广场上空。
这一声响后,短暂寂静了两秒,然后瞬间激烈起来,耳膜鼓荡疼痛,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程思稷才反应过来这是枪声。
付屿护着他弯腰跑向拐角寻找掩体,没奔出去几步,变成程思稷护着他。程思稷向来如此,教养、风度与善意融于骨血,永远要将自己置于危险,让别人平安。
枪声越来越近,击打在地砖上,崩裂开的碎片与枪壳掉落在地的声音噼啪作响,正在脚边,仿若催命的钟表。
“快到了。”付屿耳朵里只能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一句话说出来像羽毛,飘得抓不住,也不知道是安慰程思稷,还是安慰自己。
话音没落地,只感到护着他脊背的身体猛地一软,付屿回头一看,程思稷已经站不起来了。
付屿满额是汗,用力将他拖到一块突出的花墙后面,这才看清楚自己手上全是血,明显除了广场上的暴徒,不知哪里还架有狙击枪,这是一场无差别射击的恐怖袭击。
这时候程思稷意识还很清楚,额上的汗水滚落到眼睫,衬衣和西裤上全是绽开的大朵血渍,触目惊心。付屿头一次有想哭的冲动,卖力替他摁住伤口,可捂住小腿就捂不住胸前,所有试图补救的举动在这种情形下都显得徒劳。他整条手臂抑制不住地抖,程思稷把住他的手腕,吸着气同他说自己不要紧。
很快警察和救护车赶来,医生和护士让付屿通知家属,说胸腔中弹,目前血压低,出血量大,情况危急,腿部的伤情也很严重,或许有截肢可能,这些都需要家属来决定。程思稷呼吸困难,意识开始模糊,他点开手机,敲下七个字,然后将沾血的手机塞进付屿满是汗水的手心里。
“先把消息瞒住了,带着我的证件,尽快替我回国办离婚……”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知晓自己清醒的时间有限,他话语断续,语气却分外急促,“财产比例按他获益最多来分割。”
多年的搭档,付屿不会看不出程思稷的打算。
假如他垂危的消息传回国内,对此时狼环虎伺、摇摇欲坠的程氏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假如只是受伤,不影响程氏的决策倒还瞒得住,如果死亡,只瞒得住一时,瞒不住长远,所以一切动作都要快。
一旦国内收到他死亡的消息,程氏倾塌在即,以江新停的性格一定会留下照顾他的父母,与程家共患难。可没有程思稷为他撑腰,他在程家的生活将会举步维艰,哪怕有一天他离开程家,无论是程秉游夫妇的阻挠还是资产流失冻结,他都很难再拿到属于他的一半财产。就算治疗的结果只是残疾,像程思稷这样骄傲的人大约也无法接受,让江新停本就痛苦的后半生还要带着怜悯不离不弃,侍奉他起居。
而此时江新停又主动提出离婚,在这种情况下,以程思稷的名义让他尽快拿着离婚财产离开,免于程氏破产清算的风险,远离风雨飘摇的程家,才算是真正脱离苦海。
面对付屿的瞠目结舌,程思稷以为他因极度的惊恐而恍惚,于是再强调一遍:“听我的。”最后一个字已经说得很费力,气息也不连贯,护士赶忙为程思稷戴上氧气面罩,他意识混沌,无力再多言。
其实自始至终,付屿并不是惊讶于他的决定,他惊讶的是程思稷在这样的时刻,还在替公司考虑,替江新停考虑。他甚至替他安排好后半生,保他衣食无忧,无牵无挂。
“我曾想过,倘若办理离婚时,你追问我程思稷的下落,我就全盘托出。”付屿说,“就算程思稷不让我说,不想让你承担他非死即残的结局,我也还是会说。”
“但你没有问。”付屿眼神很冷,“你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回来。”
江新停呆立在原地,心脏被大力拧作一团,尖锐的痛感由胸腔直指神经,后脑勺在发麻,眼前也是花的,不知是因为极度的震惊还是因为汹涌的泪水。
是的,他没有问。
当时他拉不下面子,他以为程思稷像扔破烂一样扔掉了他,为了轻视他、逃避他,所以故意不露面。他一直在等付屿主动聊起程思稷,提一提是否有程思稷托他带回来的只言片语,可是统统没有。
所以他也没有开口问,一向那么周到的程思稷,为什么没有回来。
“万幸他治疗及时,没有落下残疾,这期间我们一直压着消息,国内只有一些亲友知晓。之后半年他一边工作,一边治疗和复健,不过受伤的腿还是落下了病根,阴冷的天气里时常作痛。”
“这些年他也找过你。”付屿在离开之前说,“事实上,等他好一些的时候就想了解你的现状,可那时你已经离开S市,换掉手机号,人间蒸发了。”
江新停坐在床边,借着投进来的一抹银白月色,垂着眼帘细细审视程思稷的睡颜。
他是瘦了,久别重逢后第一面的感受,是真实的,而他现在明白了缘由。
一并明白的还有当年收到他答应离婚的回复,不带标点的那七个字并非潦草敷衍,而是仓促为之;明白如今他打横抱他时不稳的身形,以及昏黑光线下的床事和对他触摸的拒绝。
付屿的话语反复在耳畔折磨着他。
找过你。
人间蒸发。
起初他是有故意避世的意思。昔日最亲密的交际圈,无非来自队友和恋人,此时全都变成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嘲讽,他面对不了。现在回想,当时他应该是在抑郁症状的边缘,没办法调节自己的情绪,合理控制自己的大脑,任凭自己自暴自弃。
之后第一年他尝试去很多地方周游,一些无人认识他的小城,做过很多营生,虽然积蓄不算少,但仍要省着花,辛苦是真辛苦,但心如死水也有心如死水的好,不必再面对过去的自己,同成长的脉络全然斩断联系。
可又好像没那么干脆,砍断皮肉还粘连筋脉,血好像还没凉透,还是热的。
16年初夏,他替人修了一台电脑,收了钱,在路边小店奖励了自己一根冰棒。蝉鸣聒噪,他蹲在树荫下面的台阶上,炽白的日光打在地面滚烫地反射进眼底,橙子味的冰在舌尖上化成酸甜的汁水,滚过咽喉,从脊椎向下蔓延出凉意。
恰好是放学时间,有几个小孩拎着书包往台阶上一扔,开始排位打游戏,用的是老款手机,明显是家长用旧了换下来打发小孩儿的,连按键都被磨得溜光,但丝毫不影响战况的激烈,一时笑骂声冲天,惊得晚归的鸟儿扑棱棱飞起来。
江新停先是旁观,后来心痒痒,忍不住凑过去指点几句战术,最后替一个去撒尿的小胖子打了一把,直接拿下超神战绩。一群小孩儿把他当神看,约好第二天还来,要跟他1V1PK。江新停连续虐了他们一星期,最后全都躲着江新停走,一放学就乖乖回去写作业。
江新停躺在床上枕着手臂夜不能寐时就会想,就放学后的那么一点时光,设备也差劲,更没什么精彩绝伦的技法,但这群小孩的快乐是如此纯粹,让江新停忆起他最初打电竞时的一点初心,倒也没指望站上国际的领奖台,他单纯就是想赢,还要赢得漂亮,赢得干净,赢得开心。
后来他去网吧开了一台机,开一个小时,花半个小时坐在机器前发怔,到最后眼一闭心一横,摁下开机键。点开游戏界面的时候,他发现死去的心还跳得厉害,随时要从嘴巴里面蹦出来。
打开训练场,控制住鼠标瞄准靶心,不行,还是做不到。
这时候旁边座位来了一个中年人,坐下的时候顺手就把鼠标搭到左边,显然是个左撇子。江新停如闻神启,抬起自己的左手,翻覆着细细打量。
一样纤长,与生俱来地具备绝佳的掌控力。
他忽然想,他怎么忘了,他还有左手,他可以训练他的左手,达到同样的稳定性。
后来他开始反反复复练习,用左手完成更多日常的操作,受过很多伤、磨出茧子,特别特别苦的时候,他就会含一颗橙子味的糖,想一想程思稷,像服用一颗短暂镇痛的药片。
小镇的冬天没有暖气,房屋保暖很差,窗户外挂一轮滚圆、澄黄的月,像极了程思稷爱吃的橘子,甚至牵动味觉,引发味蕾的酸涩。
他将冰凉的左脚抵进腿弯汲取一点温度,吸着鼻子想,跟程思稷结婚的三年,他是真的没有吃过苦。虾是程思稷剥好,蟹肉也是程思稷剔,有程思稷的床,怎么也不会冷。
而现在他又在做什么,酒会流连?侃侃而谈?他干燥温暖的手掌着谁的腰,乌深的眸细细审视谁的脸,他教谁打开自己,又给予谁疼痛。
他以曾赐予他的温柔,又慷慨赠给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