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改近乎慌乱地闭上眼睛,想装睡,可是过了许久,却真的没再等到后面的话。他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心脏底下,时而是车轮,时而是江水。
他回到了毕业旅行的最后一天,清晨的客栈房间里,楚琴和他吵了一架。
“林改。”楚琴坐在床上,看着他说,“你总是这样。你换座位的时候,就没有和蒋少野商量过。你总是这样。可是蒋少野根本不想和你坐在一起!”
楚琴很少会有这么激动的样子。他那么好看,说话也总是不疾不徐、甚至带点怯意的。可是他到底是全都说出来了。他的声音震得林改的耳朵有些发麻。
“我和蒋少野。”楚琴似在咬着牙,胸口愈来愈急促地起伏,“我们,原本是要谈恋爱的。林改,你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总是要在他跟前妨碍他?你是第一名,你是最优秀的,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什么时候能考虑考虑别人的心情?”
林改不想再听了。
如果蒋少野在这里就好了。蒋少野反应快,嘴巴毒,总是能一针见血,可是林改不行,林改和江应权吵架,也总是吵不过的。
€€€€奇怪,江应权是谁?
林改蹲在行李箱前,一言不发地承受着楚琴的攻击,最后,只说:“那我要是喜欢他呢?”
“什么?”楚琴呆住了。
林改却像豁然开朗,“我喜欢他,不可以吗?”他将行李箱“啪”地合起来往外拖,楚琴却蓦然尖叫:“你说什么?那你和做小三有什么区别?”
林改全没有听见,他拖着行李箱吭哧吭哧地下了楼,一瞬间,他有了无穷的力气。
蒋少野和周礼则一早出门去了,可是十点就要集合返程。林改手忙脚乱地打电话,蒋少野说:“你去码头边等一等我,我就来。”
林改觉得自己的心跳快要按不住,他催促:“那你快一点,我有话跟你讲。”
蒋少野却好像很忙碌,随口应了几声便挂断了。
码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情人渡。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江涛声奔涌而过,车轮似乎很快就要从他身上碾压过去。林改陪着他那只浅黄色的行李箱坐在码头的木梯子上,极目远眺,远山都在雾色之中。他的手攥紧了行李箱的手拉杆,心里想了半天自己该对蒋少野说什么。
直说我喜欢你,可不可以?
蒋少野会不会反问为什么?
林改有些难受地弯下了身子,心里隐隐害怕,他怕约好的返程车不再等他。
浓雾渐渐从远方飘来,在江面上聚集,推进,他的眼前越来越黑暗。打好的腹稿总是忘记,汗水流过后颈,心脏跳得很快,似乎是信息素紊乱的毛病又要发作。
蒋少野会听吗?蒋少野愿意听吗?
他想起自己执意换座位时,蒋少野的表情。冷淡,沉默,好像在忍耐着什么,但还是让他去窗边吹一吹风。
那个时候,蒋少野在和楚琴谈恋爱吗?
自己是横插进去的那个多余的人吗?
他想,蒋少野,是不是忍耐自己很久了?可是他们在一起时的快乐和亲密,都不是假的啊!
他不可以喜欢蒋少野吗?
他在码头边不知所措地等到了九点五十,直到周礼则给他打来电话。
“林改,你在哪里?赶紧来集合了!”
害怕的事情马上要成为现实。林改一跳而起,迎着七月近午的毒辣日头,拖着行李箱飞奔过小镇的街巷。这个地方很有趣,就在昨天,他还跟蒋少野说,以后还想来的。
蒋少野要去美国,而他要去北京了。他们原本应该在这里,为自己中学六年的友谊,画下一个完美的句号。
所有古色古香的建筑物都在阳光下扭曲到快要融化。似乎是码头边的迷雾一直跟随着他,环绕着他,叫他看不清四面八方的路。汽车站在哪里?只有十分钟了。他一直在码头边等着蒋少野,等到只剩十分钟了,可蒋少野没有来。
他听见自己的鞋踩过青石板路,“啪嗒啪嗒”地越来越响。他好着急,他们会不会将他抛弃在这里?蒋少野呢,蒋少野又会不会返回码头去找他?怎么办才好,行李箱好重€€€€
他的手汗津津的,在急躁的奔跑中好几次险些甩脱了行李箱。他找不到路了,应该停下来,冷静地看一看的……
“林改!”
是周礼则在叫他。
老旧的汽车站遥遥在望,那一辆大巴车已经陆续在上客了。周礼则在车门边焦急地等着,奔过来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
蒋少野满头大汗地从车上下来,“怎么办?已经控制住了,可是他的信息素……”旋即看见了林改,声音便截住。
但林改已经清晰地闻到。是楚琴的信息素,香水百合的味道,交缠在蒋少野的身体四周,浓郁到能令所有做梦的人都瞬间清醒。
蒋少野没有出现在码头边,而林改也终于忘记,在他的心底,有勇气曾经来过。
*
林改是被热醒的。
早晨七八点,地下室闷热得如一个蒸笼,他一下子坐起来,发现风扇已经被关掉,空调刚开始运转又停摆。蒋少野正背对着他,站在空调底下按了按,有些丧气地说:“坏了。”
蒋少野只穿着一件贴身的黑色运动背心,一只手叉着腰,撩起的衣襟底下露出些微人鱼线的影子。
林改望着蒋少野。他好像又梦见十八岁的事了,但不甚清晰,他只记得那一种心悸的感觉:他快要赶不上车,太阳底下起浓雾,他的奔跑看不见尽头。
他脱口而出:“蒋少野,我们结婚。”
蒋少野狠狠地拧了下眉毛,转过身看他。
据说聪明的猎手,不可能只开一枪。
第12章 12
蒋少野端详了很久林改的表情,最后,他说:“所以你昨晚不是说醉话?”
林改冷静地反问:“我像吗?”
蒋少野说:“那确实不像。”他潦草地套上T恤,走到茶几边,拿起手机,似乎是想出门。
“蒋少野。”林改倔脾气上来了,“你昨晚答应了我的,你是在说醉话吗?”
蒋少野无可奈何地说:“我去买早餐,顺便抽根烟。你先把衣服穿上,行不行?”
林改这才发现浴巾已经从身上滑落大半,吓得他整个人一缩。蒋少野哼笑:“不是都要嫁给我了吗,害羞?”
“你出去!”林改裹着浴巾瞪他,方才那副无懈可击的冷酷猎手面具一瞬间崩落。
蒋少野好像终于找回了主动权,怡然自得地出门去。
林改慢吞吞地下了床,像个白色的茧一样一跳一跳地蹦到门边,把门先反锁上。然后才环顾房中,发现自己昨天的衣服都已叠好了放在茶几边的小凳子上。他又挪动过去,洗净的衣服散发出一股清香,而且干干爽爽的,不知道蒋少野是用了什么法子将它一夜晾干。
他换好衣服,走去卫生间,洗脸台上已经放了新的牙刷,旁边还摆了两三颗薄荷糖。他洗漱完毕,还把薄荷糖也揣进了兜里。
他有些幼稚地想到,如果和蒋少野结婚,那酒吧前台一玻璃缸的薄荷糖,就都是他的了。
他打开手机,妈妈在二十分钟前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什么时候回来?”
他回复:“待会就回来了。”
继而他便打开了门,精神抖擞地走入白日的酒吧。休息间出来就是吧台,绕过去,便看见昨夜众人喧嚣的舞池,此刻没有彩灯,没有干冰,马赛克玻璃地面像一片安安静静的冬天的池塘。
他走上去踩了踩,试图回忆昨夜蒋少野的舞步,一二,一,踢踏,踢。他的节奏感很差,舞步越跳越快,他的心脏好像马上就要跳出嗓子眼那么急切。
他要和蒋少野结婚。
€€€€“这个月水电两千七百八十二,加上下个季度续租租金两万九千四百,一共是三万两千一百八十二。”
一个粗嗓门的声音蓦地响起,林改险些滑跤,好容易站稳了,便见酒吧通向地上的楼梯上亮起了光,有两道人影斜斜地扑照下来。
“两万九千四,每个月九千八€€€€这是又涨了?”是蒋少野的声音,很淡。
“蒋老板哟,你去问问旁边的商铺,他们早都已经过万啦!临江这一片是风光带,日新月异啦,而且你这地面,多大,多有赚头!你说是不是?”
蒋少野在楼梯上停步,低声道:“别进去了,在这儿给你。”
“怎么,早上不开业吧?”
“只是不太方便。”蒋少野说,“先给你租金,水电过两天。”
“这么点小钱也拿不出来?”
“我也从没说话不算话吧。你涨了租金,我一时没准备。”
“哎呀,野哥呀。”那房东一把勾住了蒋少野的肩膀,将他往外面带,“我给你想个法子哦。你那台奥迪A6,虽然是老款,但你在网上挂个二手,也能卖个三四万吧?这不就什么问题都搞掂了?你要是嫌麻烦,也可以出给我,喏,我直接给你免掉整三个月的租金水电,实惠吧?”
他说了这么一通,蒋少野听完了,却只是客客气气地答:“谢谢啊,我考虑考虑。€€€€账转好了,收据给我吧。”
房东啧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他租金的收据便离开。蒋少野叼着一根烟慢慢下楼,走到酒吧内部,看到穿戴整齐的林改,一怔。
“你醒了。”他将手中提着的两碗碱水面放在吧台上,又将烟头掐进了烟灰缸里,“吃吧。”
林改默默蹩过来,蒋少野给他掰开一次性竹筷,将面条拌匀了推给他。林改问:“早餐多少钱?”
蒋少野愣了一下,旋即笑了,“我还没穷到那个地步。”
€€€€自己也不是这个意思。林改感觉说错了话,只有埋头默默地多吃了几口。碱水面拌着新鲜的辣子和炸花生,很刺激他的味蕾,在他受不住辣的时候,蒋少野给他端来了水。
蒋少野自己的那一碗面却完全没动。
“林改,”蒋少野倚着吧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吃面,声音低沉,“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才要跟我结婚?”
林改抬起眼,“我好得很。”
“我爸爸是逃犯,家里有债务,我连大学都没有毕业。”蒋少野说。
“我离过一次婚,腺体破损,生不了孩子,不会做家务。”林改说。
蒋少野狠狠地皱眉头,“这能一样吗?”
林改低下头,把纸碗里的花生米都挑得干干净净,“不想结就直说。”
林改真有一股莫名其妙的韧劲。在他们二人的相处中,蒋少野总应该是照顾人的那一个,是时刻为林改的冲动兜底的那一个。尤其是蒋少野经历了家中的变故,他觉得自己应该很成熟稳重了才对。
他不应该这么莽撞就跳进林改为他布的迷雾里去。
可是林改说:“不想结就直说。”
他却偏偏不想说。
就在两人沉默地犟着劲的时候,林改的手机响了。林改放下筷子去接:“喂,妈妈?”蒋少野便自去收拾起这些一次性碗筷。
“改改。”妈妈的声音像绷直的弦,透出山雨欲来的危险,“你在哪里?”
林改看了一眼蒋少野,“在江边玩。”
“和谁?”莫小娥冷冷追问。
“和……蒋少野。”林改不擅长撒谎,他抬腿坐上吧台边的高脚椅,手指攥紧手机,说了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