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让睡不着,起身打开窗户点燃了一根烟。
北城到底是个大城市,即便已经夜深楼下的小广场也还有人在嬉笑玩闹,那是年轻的讯号,程让看着他们也想起了自己还是半大孩子的时候,也和他们一样肆意张狂着,每天有用不完的精力,连睡觉都觉得是种浪费。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年轻,可以永远做自己,他以为没什么事情能改变他及时行乐,自由自在的性格,可他还是天真了,改变一个人真的不需要太长时间,一夜之间就足够。
他变成现在的模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他的身体像是寄居了别人的灵魂,一点都不像他自己。
他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但总要学着接受。
一根烟抽完程让关上窗户回到室内,由始至终都没有看到一辆车从他走出樊舟的小区就开始跟着,一直跟到了楼下,停了许久许久。
既然答应了樊舟,程让就会尽力做到最好,只是他没想到樊舟口中所说的‘刚盘下来的酒吧’会这么新,只是盘下来一个地方,连装修都还没有搞定,程让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樊舟的脸上也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
“昨天哥的话可能说大了,但我想让你帮忙的心可没半点虚假,这里呢就交给你了,我忙起来顾不上,你就看着整,主题风格什么的我也没什么要求,能吸引人过来消费就行,至于装修之类的开支,你跟我说一声,我转账。”
程让是真的头大,这种对明天迷茫到一筹莫展的情绪只有当初在离开北城的列车上有过,多年不曾体会过了,他开始有些后悔。
早知道一开始樊舟口中说的是这么个地方,或许……他还是会留下来,人情总是要还的。
“舟哥。”程让不会推托已经答应下来的事情,可有些话也要说在最前面:“我努力做,但我不能保证有多好,只能尽力。”
“有你这句话就行。”樊舟说着就掏出自己的一张银行卡递给程让:“这里面有100万,你先拿着,不够再跟哥说。”
程让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推辞,这么多钱他也的确拿不出来。
酒吧的工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完事儿的,樊舟自己比谁都清楚,也清楚程让离开十多年在这座城市早就没了住的地方,他说给程让安排了住的地方,今天晚上就能搬过去,程让拒绝了,说已经有了住的地方,樊舟劝了两句见程让坚持的很,也就没再说什么,告诉他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跟自己说。
樊舟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没一会儿就要走,临走的时候要捎上程让,程让没走:
“你先走吧,我在这儿待会儿,一会儿再去找找设计公司。”
“这么着急呢?”樊舟都被程让的急切震了一下,随即也反应过来:“你这是想早点弄完,早点离开吧?你这样我有点不好意思,可我都没脸没皮把你留下了,不可能再让你走了,不然我这脸白不要了。”
“没什么。”程让笑笑:“我只是不太喜欢拖,早点弄完心里干净。”
樊舟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又嘱咐了两句才走了。
程让站在一楼大厅的中央看着眼前这破败的地方,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微微叹出一口气迈步上楼,二楼有一个面积很大的开放性露台,站在上面可以将一楼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程让趴在二楼的栏杆处看着这一切,直到这一刻他都没什么真实感,自己竟然真的要在这个城市待一段时间,这不在他的计划内,也是从来不曾想过的事情。
可他留下了,不管是不是自己的本意他都暂时留下来了。
然后呢?他能对这座城市有所改观吗?能和从前达成和解吗?
能……能再见到陆斯闻吗?
第17章 “如果不是他,当初被判……
程让去找了几家设计公司,一周内出了设计稿,程让跟樊舟沟通过后定下来其中一版比较爵士风格的装修,确定了工期大概需要两个月程让便决定去租个短期房子。
一直住在酒店里,他没那么多的预算。
临时住所,程让并不挑,只要干净一点可以拎包入住就好,中介带他去看的第一套房子他就没什么意见,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就说可以,中介还笑说他是自己经历过的最快也最好说话的客户。
下楼去中介签合同,刚走出单元门口就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中介和程让便往旁边错了错,即将擦身而过的时候谁知那人手里的东西竟全部掉在了地上,中介下意识的要去帮忙,那人却完全没有去捡的意思,甚至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程让的手腕:
“程让?真的是你!你居然还有脸回来?”
程让最近大概出门都没有看黄历,以至于隔三岔五地就能遇到‘故人’,眼前的这位不是别人,是他的舅妈翟小敏,只是太长时间没见了,程让缓了一会儿才把眼前这个人和记忆中的舅妈对上号。
可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翟小敏这么抓着他让他浑身难受,他抽出自己的手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你回来做什么?”翟小敏不满且愤怒地看着程让:“是听贺莎说你外公不行了,把财产都留给你了,所以回来拿钱来了?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别说老爷子现在糊涂着,就是他好着,你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中介没想到会出现这么戏剧化的一出,错愕地看着两人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让身为当事人却淡定从容得多,他看着翟小敏:“你误会了,我不是回来拿钱的,那些财产我也不会要。”
说完就看向中介:“这套房子我不要了,再看看其他的吧。”
中介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听完刚才两人之间的对话他就预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了,但好在程让不是个事儿多的,估计去看下一套也能定下来,他笑着应了:“行,我手上房源不少,咱这就去看下一套。”
程让应了声迈步就要走,可翟小敏拦在了他的面前:
“你不能走,你不是说不要那些钱吗?那你跟我去医院,跟老爷子说清楚。”
程让蹙了眉:“我说不会要就不会要,那和我没有关系。”
“我们凭什么信你?又有谁会相信你?”翟小敏冷笑一声:“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谁看不出你打的什么算盘,不行!你跟我上医院,把这件事儿说清楚了!”
翟小敏说着就要再拉程让,程让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碰触,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几秒翟小敏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直接从另一边离开了。
他不想浪费这个唇舌,他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他们是不会相信的。
可翟小敏不肯放弃,程让腿长脚长的走路极快,她只能在后面小跑跟着:“你别走,你跟我去医院。”
程让不理她,快步出了小区随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想快离开,这些人他不想见,他谁也不想见。
出租车停下,程让打开后车座上了车:“师傅,快走。”
翟小敏或许知道这一次要让程让离开自己视线的话,或许下一次见面就只能在遗嘱公布的时候了,她不愿意让这种事情发生便只能在遗嘱公布之前让程让放弃遗嘱继承,可口头承诺是没有用的,她不相信程让,也没有人会相信程让。
翟小敏几乎是拼了命地在出租车发动之前拦在了车前,司机师傅都吓了一跳,看着车前连命都不要的女人还以为是碰瓷儿的,刚要拿出手机报警,翟小敏已经走到了后座拍窗:
“程让,你给我出来,你要真没打算要那笔钱,你有什么不敢跟我去医院的?”
司机为难地看着程让,程让便说了声抱歉,推开车门下了车,但他也没去理会翟小敏,直接往马路另一边走,翟小敏依旧在他身后跟着,程让过马路她也过,程让去便利店她就在门口等,总之她跟上程让了,她说:
“我有的是时间,你一天不去医院我就跟你一天!”
程让的耐心已经被消耗殆尽。
他站在便利店门口仰头灌了自己一整瓶冰水,或许是太凉了,以至于他垂眸看向翟小敏的视线都沾染了凉意,翟小敏想到程让曾经做过什么,突然怕了起来,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见此程让冷笑了声,迈步下了台阶往翟小敏的位置靠近,翟小敏眼眸里的惊恐都遮掩不住,说出口的声调都带着颤抖:
“你,你想做什么?”
“你很清楚我之前做过什么,不想和我妈一个下场就别再跟着我,不然我疯起来……”程让邪笑了一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翟小敏似乎是真的怕了,程让这句话过后竟真的没说话,一直到程让离开她都站在原地没有迈开脚步。
程让还是联系了中介去看了第二套房子,户型比第一套小一点,也更偏僻一些,但家具齐全收拾得也很干净,程让没再看别的,直接定了下来,下午签完合同他拎着行李过来入住,或许是对这里没有任何的归属感,也很确定只是临时住所,程让连衣服都没有从行李箱拿出来,只是把行李箱放在了墙角的位置,将里面的洗漱用品拿了出来。
站在浴室里,东西都还没有摆放好电话就响了起来。
有些意外,毕竟通讯录人数有限,能联系他的人实在是太少,电话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能响一次。
来电是刚才的中介,程让还以为是有什么手续没办完,可并不是:
“程先生,上午拦着您的那位女士和她先生一起来我们店里了,一直在闹,要见您,您看您方便……”
“报警吧。”程让说:“我不方便。”
中介似乎也没想到程让会这么决绝,静默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好的,打扰程先生了。”
程让挂了电话,继续收拾,他以为自己会不当一回事,可当牙刷拿在手中很长时间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时候他才意识到终究还是被影响到了,将牙刷放在漱口杯里,他拿着烟和打火机去了阳台。
见到贺莎的时候他觉得物是人非,见到樊舟的时候他更多的是无措,可见到翟小敏他开始有了坏情绪,包括对这座城市的抗拒都随之而来。
今天是翟小敏,明天也可能是别人,只要他在这个城市待下去,那么十年不曾见面也不曾想起,只在噩梦中见过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面前,提不提之前的事情暂且别论,但外公的遗产问题会一直是纠缠的焦点。
一个城市里总有撞见的可能,如今翟小敏发现了自己,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找自己,他们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财产落在自己手上的。
程趴在栏杆上一连抽了三根烟,当第三根烟被他捻灭扔进旁边的矿泉水瓶里的时候他开始后悔当初在小城没有留贺莎的电话,不然现在他可以给贺莎打个电话,让她帮自己忙,而如今他也只能自己去。
他不会要那些钱,他主动放弃,也让那些人永远不要来烦自己。
他谁也不想见。
在北城不一定会遇到翟小敏他们,但去医院有一定的概率会遇到陆斯闻,陆斯闻不想再见到自己,程让也不想再给他任何困扰,想避开也不是没有办法,陆斯闻现在在门诊,他只需要去住院部就好了,就算陆斯闻回病房,可外公也和陆斯闻不在一个科室,应该不会遇到。
程让在护士站问到了贺明良的病房,他走过去的每一步都是疼的,那些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随着一点点的靠近也越发地鲜明起来。
“畜生!”
“是我看错了你,我只当你是比较顽劣,但本性不坏,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你走!从今往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和我贺明良,和我贺家都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我绝不承认你。”
……
原来这些话自己都还记得,他已经忘记当初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感受,但现在再想起已经没什么情绪。
时间太久太久了。
久的他以为自己已经过完了一辈子。
程让是幸运的,病房里此时只有贺莎一个人,并没有让他在这里遇一场面红耳赤,贺明良在睡,贺莎在旁边看书,察觉到有人进来的时候她抬头看过来,随即怔了一瞬,当即放下手中的书迈步走了过来:
“小让,你怎么来了?不是不回来吗?”
“小姨。”程让轻喊了声:“我是有事拜托您。”
贺莎还没有询问是什么事情,程让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折叠好的A4纸递到了贺莎的面前:“这是我写好的放弃遗产继承的承诺书,签名和手印都在上面了,麻烦您帮忙给他们,让他们别再来找我了,我真不要这些。”
贺莎没立刻接,微微蹙了眉:“他们去找你了?”
“不小心遇到了。”程让不想多说:“这个你收好,替我转交给他们,我走了。”
程让把承诺书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就往门外走,贺莎却疾走了两步拦下了他:“来都来了,跟你外公说说话?”
“不了。”程让说:“没什么好说的。”
程让迈步就走,贺莎也没有勉强他,只是跟在他身后想要送送他,可贺明良却在这个时候醒过来,即便是一个背影却还是认出了他:
“小让!”
程让停下脚步。
却没有回头。
贺莎不想父亲遗憾,却也不想为难程让,犹豫了几秒小声说:“要实在不想说就走吧,我跟他解释认错人了,没事的,你好好的。”
程让转头看向贺莎,突然不想看贺莎因为自己而为难了。
“没事。”程让笑了下:“我和他说两句。”
贺莎的眼眸里全是意外,但瞬间也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欣慰地笑了笑:“小姨可不是在道德绑架你。”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