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让回过身看向贺明良,两个人的视线对上,一个饱含着万语千言,一个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程让迈步走过去,在贺莎为他拉过来的椅子坐下,他应该要喊一声的,可却不知道该喊什么,十年前他就不许自己喊外公了,可叫贺院长似乎又有点置气的意思。
可他并没有怨恨和生气,甚至对贺明良是否真的如贺莎所说当年只是权宜之计也不甚在意。
他坐在这里是因为贺莎,不是因为贺明良。
贺明良在贺莎的帮助下坐靠了起来,程让原本是想动的,贺莎没让,让他好好坐着,程让便听话地坐着。
或许是生病的原因,贺明良比记忆中清瘦了太多,说皮包骨有些夸张,但也差不了多少,可那双眼睛或许是见到了最想见的人,是有光的,看着程让,专注也认真,像是唯恐眼前人是梦中人,眼睛一眨就消失了。
贺莎看出程让的不自在,在旁边提醒了声:
“小让不回来的时候整天念叨着,如今回来了您倒不说话了,有话快说吧,小让挺忙的。”
贺明良略显尴尬地笑笑,这才回了神,点点头:
“好,好。”
‘好好’了两句,便又沉默了下来,最后还是程让开了口:“听小姨说你准备把名下所有的财产都留给我。”
“是。”贺明良毫不犹豫地就点了头:“遗嘱都立好公证了,等我走后都是你的,现在过户办手续也可以,都听你的。”
“我不要。”程让说:“如果你是真的为我好,就别这么做,我不接受,就算你坚持最后我也会放弃,所以别多此一举了。”
贺明良似乎并不意外程让的话,只是在短暂的沉默过后长长地叹出一口:“你还在怪我当初把你赶走。”
“没有,”程让摇摇头:“我不怪任何人,因为不是你们的错,但我也没有办法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的和你们相处,因为我是个人。”
有情绪,有感情。
贺明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程让拦了回来:
“小姨说你当初让我走是为了我好,究竟是什么原因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不知道这些年是你想明白了还是说发生了什么,可既然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就不要想着再回到以前了,我不想回去,也回不去。我一直都在往前走,我也生活得挺好的,你可以放心。”
程让从椅子上起了身:“保重身体。”
说完这句话程让对着贺明良淡淡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贺明良在后面喊他,他也没有再回头,贺莎安抚了几声贺明良便跟着走出了病房,程让在等电梯,贺莎走到他面前,看着电梯缓慢的正在上升,轻声开口:
“你不相信外公当初是为了你好?”
“小姨。”程让说:“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全世界……只有一个人相信我。”
“是陆斯闻?”贺莎轻声问了句:“回国后我听了不少你的事情,是他跑前跑后地为你找证据。”
“是。”程让承认得很干脆:“如果不是他,当初被判死刑的就是我。”
贺莎微微蹙眉,不是不喜欢他的说辞,而是想到程让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心疼他,却又无力回到过去改变什么。
“上次你问我他的事情,你们两个现在没联系吗?”贺莎有些小心地问道:“回来之后没见过吗?”
“见过。”程让笑了笑:“他现在挺好的。”
他明明是笑着的,可贺莎却没由来觉得他在疼,只是现在的程让最不需要的就是安慰的话,他经历的太多太多了,那些不疼不痒的话也止不了他的疼。
在贺莎的坚持下,程让和贺莎互留了联系方式,贺莎仔仔细细地把他的号码存好:“放心,小姨没事儿不打扰你。”
贺明良身边不能长时间没人,贺莎回了病房,程让继续等电梯,一分钟后电梯门开,他迈步走进去的动作却因为迎面走出来的人而顿下。
“陆斯闻。”程让轻喊了声。
第18章 你脑子绝对不正常!……
“嗯。”陆斯闻淡淡应了声:“来看外公?”
“嗯。”程让看着他:“有点事儿。”
陆斯闻点了点头:“我还有事,先走。”
程让没有立刻开口,静默几秒后才说了声‘好’让开了自己站着的位置,往旁边靠了靠,陆斯闻没说什么,越过程让便离开了,程让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几乎是下意识不经大脑地出声叫停了他:“陆斯闻。”
陆斯闻回头看他。
“我……我遇见樊舟了,帮他点忙,最近都会在北城,有时间的话我请你吃个饭。”
“最近很忙。”陆斯闻说:“再说吧。”
说完这句话陆斯闻就走了,程让看着陆斯闻的背影直到消失了才转过身,电梯门已经重新关上了,程让没有再等,直接从旁边的消防通道下去了。
程让走后陆斯闻从拐角处走出来看着那扇打开又关上的门,看了许久,一直到护士经过诧异地看他:“陆主任,你怎么来我们科室了?会诊啊?”
“没有。”陆斯闻笑笑:“走错楼层了。”
说着便迈步离开重新走向了电梯。
他来这里没有任何要办的事儿,只是看到程让来了借故和他见一面罢了。
程让一口气从17层走至一楼,直到站在医院门口的时候才停下脚步,他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眼前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才记起自己应该去樊舟的酒吧看看,迈步离开的时候迎面驶过来一辆车,他往旁边让了让,却没想到那辆车还是在自己面前停下了。
程让原本没有在意,迈步要走,可车后窗缓缓落下,有人唤他:“程让。”
是陆安山。
他才回来几天?不想见的人倒是挨个都见了。不过也怨他,陆安山本身就是医院的领导,他只想到了陆斯闻,却忽略了陆安山。
“陆叔。”程让还是打了招呼。
“有时间吗?”陆安山坐在车里,看着他的眼神是伪装出来的和善,语气也没有半分意外,像是早就知道程让回来了:“陆叔叔想和你聊聊。”
贺家的人程让可以毫不犹豫且坚定地拒绝,可面对陆安山程让说不出来一个‘不’字,纵然他知晓陆斯闻和陆安山的关系并不好,可他也知晓即便不好陆安山也是真的为了陆斯闻考量。
陆安山带程让去了一间茶室,古色生香,他们被服务生领进雅室,陆安山打发了服务生亲自给程让泡茶,他没有摆长辈的架子,可程让还是觉得每一寸空气都是压抑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陆安山洗了茶盏,问程让。
“一个星期了。”程让看着眼前袅袅的热气。
“那上次我在神外门诊看到你的时候应该是刚回来。”
陆安山说得漫不经心,程让却抬眸看向了他,他没有看程让,慢条斯理地在落茶,像是刚才那句话不过是随口一说,像说今天天气不错一般,可程让却还是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于是他在陆安山问得更明白之前开了口:
“陆叔,我没别的意思,这次回来也不是……”
“斯闻手上的伤是因为你吧?”陆安山看向他。
程让的话被迫中断,在陆安山的目光中低下头去:“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回来是为了他的手?”
“嗯。”程让淡淡应了一声,声线里都是愧疚:“我知道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也不能让他的手再拿手术刀,可到底是因为我,我还欠他一句道歉,虽然道歉也挺没用的。”
陆安山没有立刻说话,看着程让的目光有些疑惑,似乎不太明白程让在说什么,但片刻后也明白过来,却并没有指出哪里不对:
“斯闻这个孩子从小到大都很优秀,从未行差踏错,不管是学习还是工作都能成为别人的榜样,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就是性取向,不过在这个年代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我和他妈妈也都已经接受,只希望以后在他身边陪着他的人能够帮助他,爱护他,理解他……不要给他惹麻烦,影响他的前程就好。”
这些话的前半段或许没什么,可最后一句话却让整段话都带上了针对性,程让不是傻子,他比大多数人还要敏感细腻,陆安山的话像个耳光一样的扇在了他的脸上。
但他却不能反驳,不能还手。
“我在帮樊舟的忙。”程让依旧低着头,不敢看陆安山:“等忙完了,我也就走了,不会再回来。”
陆安山没说话,气氛有些沉闷,程让知道他还在等,于是又说了句:
“陆叔放心,我不会再给陆斯闻惹麻烦。”
陆安山将一杯茶放在程让面前,笑笑说:“喝茶。”
那天程让近乎狼狈地离开,可他没有再给自己丝毫缓和的时间,直接去了酒吧开始监工,甚至帮着装修队的人一起干,买烟买水花的都是自己的钱,也跟他们说了不少好话,他没别的意思,只希望工期能够缩短一些,再短一些,自己能够尽快离开。
他也不知道继续留下去还会发生什么事,还会见到谁。
可他真的谁也不想见了。
这天过后他连出门都戴着口罩和鸭舌帽,进超市买东西都被老板全程盯着,好像他是小偷一般,可程让也不在乎,只要不再见到认识的人,不再说及过去,他被当成小偷也并没什么不好。
程让忙了起来,有时候工人下班之后他自己还能在酒吧里做到半夜,这些工作他并不陌生,四处漂泊讨生活的时候他做过修理工,也在装修队打过杂,他什么都会,也什么都能干。
他没有再想过陆斯闻,但却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偶尔他会在街上看到陆斯闻的车,看到他从某个便利店出来,程让会下意识地躲起来,或转角或树后,都是他藏身的地方,虽然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可躲的。
或许只是不想给他惹麻烦吧。
毕竟每次陆斯闻见到自己,好像运气都不算好。
如果不见面可以让他更顺遂一点的话,或许这就是程让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在程让近乎不眠不休地加班加点下,工期硬生生缩短了半个月,程让开始提醒樊舟招人,樊舟应下,可一周时间过去,等程让把软装也都弄完的时候,樊舟也只是才定下来十几个服务生。
“这人不好定。”樊舟一脸的为难:“我这酒吧就是个副业,将来这里都是要全权交给他处理的,应聘的人虽然一抓一大把,但我自己得信得过不是?不然将来我是赔是赚都不清楚,钱我倒是无所谓,可我不想被人当傻子一样耍。”
这话说得程让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沉默。
樊舟准备拍拍程让的手在半空僵住,最后收回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再等等,或者等开业了,我找来人你帮我带一个月,我觉得人不错了,你这边再走行不行?你放心,哥哥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这一个多月的装修监工,我都记着呢,晚上就给你转账。”
“不用。”程让说:“我就是帮忙。”
“哪有白帮忙的道理。”樊舟说:“就像我当年帮你,这不是现在也让你在帮我吗?商人嘛,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程让手指蜷缩了一下,那句‘我还有事,不好继续留在这里’的话就这么又咽了下去,淡淡笑了笑:“是,那舟哥先找人,人找到后我再帮忙看看,带一段时间。”
“行行行。”樊舟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可太行了,麻烦了啊。”
程让摇摇头:“不会。”
樊舟见程让应下来便急匆匆地又走了,好像再看一眼程让都觉得不忍心和心虚。
程让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想太多,他想的是往后这一个多月该怎么办。
最近这段时间或许是戴帽子口罩的原因,程让竟真的没再碰见过不想见到的人,如果再留一个月自己还是如此的话,或许也能维持谁也发现不了自己的局面。
一个月而已,很快的。
开业前一周樊舟带了个人来见程让,说是他找到的经理人选,人看着有些老实,和酒吧这样的场合肉眼可见的格格不入,可樊舟既然把人带来也一定有他的可选之处,程让没意见,当天就带人熟悉起来。
但上手有点太慢了,一个流程跟他说了三遍才记住,酒庄的人来送酒他还往后躲,程让不管让他自己去交涉,可他跟对方说话都变得吞吐起来,程让也算是看明白了,不知道樊舟从哪里弄了个社恐过来给他。
程让跟樊舟委婉地说了这回事儿,樊舟说是自家叔叔的孩子,人用着放心,让程让多费费心,程让看着微信对话框里樊舟的消息静默许久,终究还是说了:行。
樊舟看着程让发过来的消息,头皮都有点发麻,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扇两下,他把手机扔到坐在自己对面的人身上:
“你看看,你特么看看,我脸都不要了,连我乡下表舅的儿子都给你弄过来糊弄人去了,人程让还是说行,我那弟弟跟陌生人说话都结巴,看别人一眼都得脸红,就这还说行,你让我怎么再见程让?这不拿人当猴耍呢吗?”
手机还停留在和程让的对话框,对面的人淡淡瞟了一眼:
“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