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徘徊之城 第28章

黑狗点头,又摇头。他从乡下被卖到武斗场,从小到大,跟笼养野兽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十六岁以后终于被允许出门,脖子上的编号表明他是某个帮派的财产,执行任务时身边总是有人的。

成年以后,生活范围最远的距离没有超过武斗场周围三公里。口袋里的薪资也不允许他吃穿用度能在二手货、路边摊之外的地方消费。

但也不能算完全没来过,毕竟走过路过,知道这是自己来不起的地方。

他好奇,又紧张,问甘拭尘:“甜哥,这是谁的地盘?”这还真把甘拭尘问住了。思索了一下,好像是福友会里哪位会员的产业,于是回答:“朋友的,安全,没有其他帮派,不会打架。”

黑狗这才放松。跟着甘拭尘往楼上走,又想看新鲜,又怕丢,抓着他甜哥不撒手。甘拭尘走进一家时装店,在男装区挑了件卫衣和裤子在黑狗身上比量,黑狗马上意会,当下就把身上的T恤脱了,接着开始解裤子。

甘拭尘仿佛回到了黑屋养儿时期,在路人的惊诧中火速把他推进试衣间。

黑狗身量不算高,一百七十五公分,但比例好,肌肉紧实。换上浅灰色连帽卫衣,卷边牛仔裤,终于从黑帮打手变成普通青年了。

甘拭尘一直不知道黑狗具体年龄有多大,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在武斗场生活年限是正确的话,那算起来的话应该在二十二到二十三之间。

只是一开口就容易让人觉得他未成年。

按照试穿的号码,甘拭尘一口气买了T恤、衬衫、外套、鞋子、长裤短裤内衣裤等等一大堆,大包小包地拎回车上,把两人累得够呛,坐车里一人拿了一个甜筒吃。

黑狗拿着没吃,看着后座上的包装袋跟甘拭尘说:“甜哥,没给我活儿干,我没挣钱。”

“我买给你的,不用你花钱。”甘拭尘似乎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补上一句:“如果你要还钱的话,就先听我的话€€€€下午我教给你的,都要记住。”

“嗯,记住了!”

“以后你赚了钱,记得好好回报我,我很难养的。”甘拭尘摸了一下他后脑和脖子。黑狗的脑型圆润完美,摸着实在顺手,“快点吃,要化了。”

第一次吃冰淇淋,黑狗小心翼翼地尝,十分开心:“好吃!”舍不得一下子吃完,滴到手腕上伸舌头去舔,甘拭尘拿纸巾给他擦手还不让。

正要开车回家,手机上实时推送的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曲家曲文梁、曲文夺两兄弟先后遭遇袭击,一人重伤入院,一人下落不明。”

紧接着红黛的电话打了进来,完全丧失了往日优雅地喊:“拭尘!帮我找文夺!”

第34章 (修)钢铁浇铸之花:23

“看到新闻了,既然是失踪那就证明人暂时没事,你放心,我立刻通知星漠。”

甘拭尘的声音依然冷静沉着,让红黛在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察觉到自己反应过度了。曲家、福友会,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都开始行动寻找曲文夺,她却仍怕不够,去拜托甘拭尘。

红黛握了下自己的手。它们冰冷,并且一直在颤抖,无论她如何紧握都不能停止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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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文夺刚出生的时候,红黛不过才十五六岁,也是一个孩子。当阮清清产后极度虚弱,却依然充满慈爱地望着襁褓中的婴儿时,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女性为什么会对让自己在鬼门关走一遭的小东西产生爱意?

她宁可趴在床边跟姐姐抱怨,都不愿都敷衍地夸一句“可爱”。

况且那个时候曲文夺一点都不可爱。被产道挤压变形的脑袋,在羊水里泡得皱巴巴的皮肤,还有天生的白化症,别说继承阮清清的美貌了,这个初生婴儿比别家的小猴子还吓人好几倍。后来红黛一边念书一边工作,时常隔几个月才能再见姐姐一面。用她的话说,这个外甥总算是长得越来越顺眼了。

直到十八年前的那一天,她像今天一样结束上一个工作,正在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接到了姐姐的死讯。

那时红黛已经二十二岁,阴谋与肮脏早已经充斥着周围,乃至构成了她生存的世界。她早已经摆脱了年幼无知的单纯愚蠢,看清了自己需要面对的魑魅魍魉。

就像阮清清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她的姐姐,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红黛如游魂一般去了曲家,在偏厅会客室里看到七岁的曲文夺。穿着浅灰色套头毛衣和短裤,长袜裹着小腿,脚上蹬着生日时母亲给他定做的小皮鞋,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一个木头小汽车。

再有几天,他就满八岁了。

发现有人进来,他紫色的眼睛透过鼻梁上的眼镜望向对方,轻声地叫:“红姨。”

这个孩子,知道自己失去妈妈了吗?红黛想,你和我一样啊,我们都失去她了,失去那个最重要的亲人了。

红黛抱住他,然后失声痛哭。

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该哭,不该在年幼的外甥面前哭,可当曲文夺将小小的下巴放在她颈窝里时,她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来的悲伤和愤怒。

姐姐,我们被你抛弃了。

曲文夺靠着她,用小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脊背。这往日里令人头疼的曲家小魔王,敏感地察觉到了红黛需要安慰的情绪,对她释放了所有的温柔和乖巧。

这一刻,红黛下定了决心。

好,你抛下的那一份由我来背负。从此以后我来做他的母亲,我将尽我所能地保护他,让他无忧无虑地成长,过上他想过的生活。

这是我对你的恨,也是我对你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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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黛没有回家,直接去医院见了曲文栋。

曲文梁刚处理好伤口躺在床上输液,曲章璞在病号服外面随便套了一件外套就赶来了,曲章琮愤怒地喊:“义海这些狗娘养的,为什么不直接冲着我来?!”

曲文栋面若寒霜,沉默地坐在病房一角的沙发上。治安局蒋宝芳正在试探着询问:“对方是专业杀手,两组人马前后夹击,跟袭击曲二爷不同,似乎想要曲小爷的命。不知曲小爷最近是否€€€€有什么仇家?”

“他能有什么仇家?有仇家的怕是这个当大哥的!”红黛愤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

蒋宝芳立刻对她行礼:“红夫人,我们已经派人去追查了,请您放心,很快就有结果!”

红黛理都没理,径直走过来在曲文栋面前站定,“两个弟弟一个受伤一个失踪,你这个曲家老大是怎么当的?!”

“红姨,这不是我爸的错€€€€”曲章琮刚开口为父亲辩解,被曲文栋打断,“够了,是我大意。”他站起来看了一圈四周的人,淡淡地说:“既然有人想拉曲家下水,那我就随他的意。”

曲章琮跟他二叔吃惊地对上一眼,曲文梁挣扎着要起来:“大哥,你这是?”

曲文栋没有回答,转而看向红黛。

曲三爷夫妇告别仪式的那一天,红黛早早地起来帮曲文夺换衣服,一身黑色丧服与雪白的肤色互相映衬,那颜色如同长了刺,扎进红黛的眼睛里。

她偏过头眨眼,将泪水隐去,牵着曲文夺走出卧室,看见曲文栋静静地站在客厅里。

听见脚步声,他与她对上视线。

那时的眼神,同现在并无分别。

红黛纤细的下巴微微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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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电动载人三轮车在狭窄的巷子里穿行,路过寥寥无人的各色门脸,进入一组几乎家家门窗上都贴着“房屋出售”的旧住宅区,在写着九栋的门牌入口前停下。

一男一女从车里钻出来,女的似乎着了凉,不住地在头巾口罩里面咳嗽。虽然捂得严实,但露出的皮肤却过分雪白,不似常人。

“十块行的么?”男人操着一口外地方言,跟车夫讨价还价。

“十三块不能再少了!别人都要十五!”

最后砍到十二块了事,男人嘟嘟囔囔搂着老婆走进楼道去,却从九栋后门拐了出去。穿到十栋,走楼梯上到二楼,拿钥匙打开一间房门。

女人摘下头巾和墨镜,露出曲文夺的脸。狠狠地呼了一口气,又被灰尘呛得真地咳嗽起来。咳完了打喷嚏:“这什么味道!”

阿善打开灯,抱歉地说道:“太久没收拾了。”

房间很小也和简陋,没有任何装修,几乎是毛坯状态的开间。窗子都安装了遮光帘,地上铺了几平米简易仿地板片,用来安放一个单人床垫,床垫旁边有个折叠桌。靠墙边放着便携式衣柜和几个箱子、袋子,无一例外都罩着防尘布。

曲文夺去厕所看一眼,好歹安装有马桶和洗脸池。扳动阀门,却没有水,阿善在他身后说:“没人住却有人用水的话会有点奇怪。”指指旁边的水桶,“所以有蓄水。”他挨个把防尘布扯下来,从箱子里找出药盒放在折叠桌上。

撞开对方的车冲出包围,靠着对地形的把握艰难地甩掉对方后迅速弃车,解决掉两个追杀者,阿善跨了两个区辗转三个小时才带着曲文夺躲进自己准备的安全屋。两人虽然仅是擦伤,但之前各自给对方留下的伤口也都还没好。

“没想到义海会这么明目张胆。”阿善一边给曲文夺处理伤口一边说。

曲文夺不置可否:“是不是义海已经不重要了,这件事一出,老头子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说完又叹口气,“也罢,这都早晚的事。”

阿善听到他话里有话:“你觉得不是义海?”

“我不清楚,只是觉得最近这些事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有人想要促成曲家和义海的冲突,我暂时想不出是谁。”

“现在一定很多人在找你的下落,包括刚才那两组人。他们不是警告,是真的要杀你。”

曲文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所以我现在还不能贸然出现。”

“我会通过养老院通知曲家你还平安,等你大哥做好准备接应就可以回去。”

“不,”曲文夺抬头说道,“先不要通知曲家€€€€”他顿了顿,继续说,“告诉你妹妹,最近不要回宿舍不要回家。如果他们针对我,那我身边的人都不安全。”

阿善看了他一会儿:“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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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文栋跟红黛回到曲家大宅,曲章瑜从沙发上跳起来,抓住了父亲的手臂:“爸爸!小叔呢?!小叔还没回来吗?!”转头又问红黛:“红黛姨!我小叔呢?!”

从无声铃那里得知曲文夺的消息,曲章瑜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一刻都坐不住。

“爸爸一定会找到你小叔的,谁都不敢把他怎么样。”柔声安慰女儿,曲文栋上楼进了曲文夺书房。他端详着书架上那张合影,把木头小汽车放在手里把玩。

“我需要福友会的协助,”曲文栋开门见山地对红黛说,“不是你,而是整个福友会。”

“我帮你是为了文夺,福友会帮你,就不仅仅是为了文夺了。”

“我知道。”曲文栋说,“延大安之死,别人总以为得利的是曲家,却没人知道福友会借机吞掉了延夫人和于正文手里的产业。义海没空对付二当家,恐怕你们早就瞄准了吧?”

红黛并不否认。

“我不清楚福友会在久安渗透到什么地步,但对你们蚕食吞吃的手段也略知一二。二十年下来,体量恐怕比得上另一个义海了。”

“这你倒是高看我们了。”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不计任何代价,消灭掉对曲家不利的人。”

红黛问道:“你说的曲家,是‘谁’的曲家?”

曲文栋把小汽车放回原处:“文夺的曲家。”仔细地把它跟合影摆好,回头对她说,“只有文夺的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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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夺,你生日想要什么呢?”有人这样问他,转头去看,却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他听见自己回答:“想要头发变黑、眼睛变黑!像妈妈一样!”声音里赌着气。

啊,对了,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轻快地笑起来,把他搂在怀里摸他的头发,说他的头发漂亮,眼睛更漂亮。

可他并不想要漂亮的眼睛,他想要一双清晰的眼睛,能随时随地看清楚母亲的眼睛啊。曲文夺拼命地眯着眼睛,想要看妈妈。

然而妈妈却越来越模糊,最终像雾气一样消散了,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曲文夺叫不出来,拼命地使劲儿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最终把自己憋醒了。

他大口地喘着气,从单薄地床垫上坐起来,掀开身上的毯子。房间里不透风,他睡得身上一层汗,黏糊糊的难受死了。

口很渴,他叫了几声“阿善”,但并没有人回应。

黑漆漆的房间里,只有调到最低亮度的便携照明被放在桌上,映着他茫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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