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岷山与赵享载同为首都府陆军出身,二十岁入伍,二十三年后做到了校官,转职后在首都府有着体面的工作和收入。不知为何却在五十岁的时候申请回到久安,做了一年文职后又调到了菱山救济所一直做到退休,拿着退休金开了一家酒馆。
“人老了就念旧,讲究个落叶归根。”袁岷山抿了一口酒。
赵享载微笑:“您这片落叶可是粗壮了些啊。”
不同于前大安联合或其他暴力帮派,足够强壮时便会脱离菱山谋求更大范围的扩张。袁岷山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到菱山之外去,利用救济所为自己布下眼线稳固根基,低调,中立且亲民,从不显山露水也不参与斗争,十年之间已经成为菱山南区贫民窟里的菩萨。
同时也是首都府在久安打入的钉,以及赵享载的后盾€€€€菩萨转身就是阎王。
“那也比不过你们这些政客的手腕,来久安才多久,市政厅的做派倒是学得十成十了。”
赵享载摇头表示不同意:“您这话就错了。我是个务实的人,不搞理想主义那一套,‘劫别人的富济您的贫’这事儿我可没少干,也没见您不要啊。”
袁岷山噗嗤一乐:“还有你这政客的嘴。”说完放下筷子,却叹息了一声。
“久安到如今这境况并非一朝一夕,要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更不是你我二人这点微末之力。有多少人都在觊觎着这块法外之地,想吞上一口肥肉。我知道你手段比我多,但眼下局势之乱,得靠你自己分辨敌我,我能帮你的不多。”
“您此刻身在菱山就是帮了大忙了。”赵享载擦擦嘴,问道,“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大能天佛会异常活跃。”袁岷山立刻说道,并皱起了眉头,“在菱山四处开福报院,布施、讲经,提倡科学信教还提供免费医疗,还成立专门机构收养孤儿。”
“哦,这位教宗很懂嘛。”赵享载居然拍了下手,“与您当年的救济所不是如出一辙吗?”
“你要知道菱山南这里到底有多少贫民、多少想尽办法才能吃上一顿饱饭的人,这些已经不是诱惑,而是生存下去的希望。这些手段总是有用才是最可怕的事。”袁岷山的叙述里充满悲悯,盯着赵享载,“我在这里出生长大,出去半生最后又回来,这里是我的家,我不能看着我的家人去做炮灰€€€€享载。”
赵享载半晌没有说话。
酒馆外人来人往,破旧的街道拥挤狭窄,临近黄昏时喧闹无比。有无业游民,有下班的打工仔,有娼妓乞丐,贩夫走卒;有欢笑啼哭,有唱歌读书,也有泼妇骂街。
有拼命挣扎的世间百态。
“大能天佛会已经公开支持沙天奥,据我所知福友会也出了不少力。跟她们合作,你要小心。”
赵享载点点头:“与其说福友会帮助沙天奥,不如说协助曲家分化义海,并借机巩固自己。”
“不管怎么说,她们在久安的渗透远超过我,只是形式不同不易察觉。野心也绝不在你之下。”
“您放心,至少福友会目前不是敌人。”赵享载摇一摇酒壶,倒出最后一杯酒,“我想请您帮我留意施特劳诊所的动向€€€€还有一个,是乐园。”
“乐园怎么了,那不是你经手的项目?最近倒是有不少人在那儿找了工。”
“它恐怕不是一个单纯的游乐场,或者说,不是我们以为的那种游乐场。老钱一直追查的案子似乎跟它有关联,但现在没证据去查。”
听到钱金石,袁岷山爽快地点点头:“那个小子我还是喜欢的,行,我会收集情报给你。”
赵享载作势摸自己的胸口:“真让人伤心,我就比不过老钱吗?”打包的卤菜和酒已经放上桌了,他将杯中一饮而尽。见他要走,袁岷山犹豫了一下又说:“我听到一点消息,不知准不准,是针对你的。”
“哦?”
“当年被你灭掉的‘扑克之家’,不是放跑了一个?好像有人正在找他。”
“扑克?那个变态老畜生!”侯华明听见这个名字,震惊地望着袁岷山:“最小的儿子‘黑桃A’,最出色的暗杀者,然后呢?!”
袁岷山一脸的“你这不是明知故问”:“还能有什么然后,”拿下巴点点赵享载,“当然是找他报杀父之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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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金石回家的时候有些垂头丧气,把装着给女明星准备的定制沙拉放在茶几上,闷不吭声地从另一个塑料袋里掏啤酒来喝。
红黛看他的模样便知道发生了什么,拿出餐盒坐在沙发另一端:“我说的没错吧,你没有证据和理由展开进一步调查,蒋宝芳和赵享载都帮不了你。”
且不说那个仓库里到底有些什么,单是刘友玲遭遇追杀死里逃生这一件,钱金石都拿乐园没有办法。能够拿来搪塞他的理由太多,钱金石无法踏进施工现场半步。
哪怕他知道那里一定还有未曾被清理的痕迹,甚至就摆在光天化日之下。
在这个城市,他竟然不能靠一点儿合法的手段,去做一件自己本应该去做的事?钱金石不喜欢甚至反感赵享载与红黛的行事风格,此刻却又不得不承认他们才是有用的,也不得不倚靠他们的帮助€€€€这才是让钱金石感到最挫败和无力的事。
“你的理想远未实现。”红黛看了他一会儿,没有雪上加霜地嘲笑,闲聊一般转移了话题,“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跟赵享载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我什么时候跟他走到一起去了?”钱金石不满地反驳。“同一个部队罢了。”
“在你眼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别套我的话,他的事我不清楚。”
红黛瞧着钱金石噗嗤嗤笑了:“你还挺可爱的。”她插起一块新鲜奶酪放进嘴里,说道,“他的事我可能比你清楚,只是想知道你怎么看他罢了。”
钱金石喝完一罐啤酒,又打开一罐:“你说我是理想主义者,我看他才是。只不过他并不称之为‘理想’。”
“哦?”
“他说那是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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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是欲望动物,理想、信仰、目标、梦想,都不过是‘欲望’这个词比较美好的说法。在我看来,人活着,做一切事情,都是为了自己的欲望。”
钱金石还记得赵享载说这些话时,他们刚在久安重逢。彼时赵享载刚结束最后一个任务后离开军队,被派遣到治安总局。
“只不过你的理想和我的欲望重叠,所以我们恰好同路,仅此而已。”钱金石将这后半部分吞进肚子里没有说,而是看向红黛:“你跟他是同类人。”
红黛放下沙拉,很认真地望着钱金石,“一个能清晰看透对方并且抓住本质,不因个人好恶而动摇彼此信任的同路人€€€€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听到后半句话钱金石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全然忘记了前半句的赞赏,满脸抗拒:“哪儿来的喜欢?!别恶心我!”仿佛连啤酒都变难喝了,他皱眉捏扁了易拉罐,泡沫流了一手。
“因为我跟他是同类人,所以我也喜欢你。”红黛拿手里的叉子朝他点一点,像个要对弟弟使坏的姐姐,看他脸红了一层而开心大笑。
没多少跟异性相处的经验,钱金石败下阵来,或者说在红黛面前他就没有赢过。
扯出纸巾擦手,他忽然低低“哎”了一声,红黛轻快地回应:“嗯?”听起来心情很好。
“福友会想达到的目的,用别的方式也行吧。”
身边沉默了片刻,不断响起咀嚼蔬菜的轻微脆响,继而问道:“你想说什么?”
声音冷了下来。钱金石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或许不该问。
“我是说,在这样的世界里,女人要做这些事很危险。”
成功让福友会在久安名声大噪,却不得不藏身于自己这个外人脏乱差的旧屋,她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焦点,也证明她身边充满了不可信任的人。
哪怕是相交十八年的曲家。
红黛毫不留情地笑出来,笑完了又毫不留情地嘲讽:“在这样的世界里,女人什么都不做、倚靠着男人就安全了吗?”钱金石无言以对。那些此刻还贴在他白板上的受害者照片,似乎正在无声地控诉着他。
“在崇尚暴力与雄性的久安,你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代价,不会后悔吗?”
红黛缓缓地靠近钱金石。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而有些慌乱的男人将身体紧紧地贴在破旧沙发的靠背上,哪怕那里已经不能支撑他的脊椎。
而红黛只是单手撑着头,仿佛在欣赏他的慌乱,慢慢地说:“为什么要后悔,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是天生的犯罪者。”
她身上的香水味飘进钱金石的鼻子。他不会分辨什么香气的前中后调,只觉得那是一种在寒冷深秋,湖泊的中心绽放出一朵花,用美艳吸引猎物沉入湖水还心甘情愿做着美梦的香气。
“我会用更邪恶的手段,把久安踩在福友会的脚下。”
钱金石分不清她是真心还是玩笑,所以决定认为这是真的:“要做到这一步吗?你们现在已经是久安最大的势力之一了,这还不够吗?”然后他看到红黛用近乎疼爱的眼神在说“你可真是个蠢货”。
“钱警官,你以为这是个女人只要温柔地请求三分,男人就会慷慨地给她五分的世界吗?这是个我们要五分,掌握着话语权的男人只舍得掏出二分还要求我们感恩戴德的世界!是我们头破血流争八分能得五分,要六分我们就要付出十分的世界!”
红黛纤长的手指触碰着钱金石的脸,动作轻柔缓慢,语调冷入骨髓:“要不要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钱金石几乎屏住了呼吸。
“你啊,细看的话长得有点帅呢。”
“啊?”
“五官都不错,身材也很好,鼻子的形状尤其完美,”指尖顺着他的鼻梁划到鼻尖,“如果打理一下发型和胡须,哇,是我欣赏的粗犷又性感的男人类型呢。”
说完手指弹了一下他的脸颊,微微一笑。
钱金石花了好几分钟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这个女人明目张胆地调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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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文夺挂掉第二通电话,咕哝了一句:“好烦啊。”坐在对面的曲文栋瞪了他一眼,曲文夺不得不解释道:“不是说你。”
北千里和他的C科技与俱乐部在久安的知名度通过玫瑰马传播开来,让不少人想要通过曲文夺为自己拉开新的人脉网络,去结识青年精英协会名单中那些来自世界各地上流阶层的会员。
曲文栋放下手里的筷子,“吃饭就好好吃饭,不要总是打电话。”
曲文夺便把手机扔给阿善。齐先生给他们倒好茶,示意阿善跟自己出去,留下兄弟二人在小餐厅里用饭。曲文夺看这架势又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十有八九又是自己不爱听的,反正吃得也差不多了,索性把筷子一扔,坐没坐相地歪在椅子里。
“你对章琮怎么看?”
“啊?”没想到会有这样一问,曲文夺一时之间搞不清楚大哥到底什么意思。“章琮?章琮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问问你的看法。”
“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是比我有出息多了嘛。”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问。”曲文栋说道,“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营着玫瑰马的人,就别跟我别打马虎眼了。”
曲文夺冷笑:“我就说你不可能什么都不查。”说罢不客气地点评侄子,“章琮嘛,有一点小聪明,可惜又不够聪明€€€€在曲家也就比小章鱼好点。”
“为什么这么讲?”
“这不明摆着的?宝石生物直到现在都没开工,他的武斗馆却从没断过药,说明八字刀从一开始就有两个方案,但为什么是章琮?在久安卖药,章琮并不是最好的人选。”
“最好的人选是谁?”
“你。”
曲文栋抬眼看他:“哦?”
“义海和大安联合一个比一个强势,一定会想办法让话语权把控在自己手里,施特劳不会让他们变成自己在久安唯一的出入口。只可惜你不做武斗这一行,所以这个次要人选,是我二哥。”
曲文栋看了他许久,眼神中五味杂陈,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找上章琮,不过也没多大关系,不是还有你们俩嘛。”
“我们俩总有不在的时候。”曲文栋端起茶杯,低头喝茶,喝完了自己给自己倒上,“章琮大了,自己选的路要自己走,可他好歹也是你的侄子。不管曲家最后变成什么样,你们这些年轻人能好好活着就行,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曲文夺皱起眉头来,从眼镜后面使劲儿盯着他大哥:“老头子,你在托孤还是留遗言?”
“都是。”
一句气话却得到意外的肯定,曲文夺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曲文栋接着说:“前些日子发生很多事,你去公司的学习耽搁了好一段时间,也该是时候再开始了。”
突然改变的话题,让曲文夺扔下餐巾就走,手刚摸上门把手,又听曲文栋开口:“到时候,我会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曲文夺没有回头,用力地握着黄铜把手,几乎快要把它捏断了。他听见自己僵硬又颤抖的声音:“为什么不是现在?”
“等你把手头上的事情安排完就通知阿齐。”
“你在怕什么?”
“那个阿善你想带就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