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猛从工作台上站起来,盯着甘拭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就算这世界上全部人都会背叛你,阿虎也不会!”
“这跟他是否活着并没有关系。”
“你他妈就是这个意思!第一次问我时你就在怀疑了对吗?!怀疑唯一一个把你当兄长和师父去崇拜的人!”大猛吼道,吼完按住胸腔喘气。
甘拭尘淡淡地说:“如果他仍活着,如果那个‘净火’是他,我的怀疑有错吗?”
“证据呢?!”
“说得对,证据。”他贴近大猛的脸,“他确实已死的证据,你有吗?”
大猛语塞,同时也被迫陷入那段旧日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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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死去的是副队“狗”。
他像往常一样在没有任务的日子去买咖啡豆。这个人什么都不挑,就是爱喝咖啡,经常说退休后开个咖啡店,最好能搞成连锁的。
在战争刚平息后的小国度里难得风平浪静的日子,风平浪静的街道,风平浪静的小商店,一声爆炸,把半条街道夷为平地。
“狗”、店主、陌生路人的碎肉屑和咖啡豆混在一起,四散崩落。
眼前这只多疑的猫甚至收集这些骨肉屑去检验里面是否真有战友的DNA,然后如现在一般开始怀疑余下所有人:“谁知道他会去那里买咖啡?”“谁知道他会今天去?”
失去了“狗”,整个团队失去了粘合剂,成为各自抱团的一盘散沙,被各个击破只是时间问题。
这也是为什么大猛如此痛恨净火的原因,身为队长,他从始至终什么都没做,永远独善其身,永远不顾他人死活。
大猛同时也痛恨自己,要是没跟阿虎吵那一架,或许结果也会不同。
接二连三地任务失败,大猛不禁萌生退意,劝说阿虎跟自己一起脱离血花。阿虎不愿意,坚持要跟那只猫一起查清楚谁在捣鬼。
“他只顾他自己,你跟着他他还要嫌你烦!还要怀疑你是内鬼!我就不明白你到底看上他哪儿了?”说实话,这个问题现在大猛也不明白。
“虽然他没承认过,但他教我那么多,在我眼里就是师父,师父在哪儿,我就在哪儿。”阿虎理所当然地说。
“他再天才也不过是个人,还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你对他的崇拜太盲目了!”
“我们每个人都被他救过命,只要有他在任何任务都可以万无一失,这还不够吗?!”
“他救我们只是为了任务、为了不用再去跟新人组队罢了!你以为是对我们有感情吗?要不是有副队在,他早就把我们一股脑砍光了!现在副队没了,他还会管我们的死活吗?”
“他在查啊!当初为副队宁愿被人砍下一根手指,这还不够吗?他不是你说的那么无情无义,你把他想得太坏了!”
“是你把他想得太好了!”
两个人前所未有地争执,导致阿虎接到新任务却没跟任何人组队,孤身一人出发了。
他们的十三人小队会根据不同的任务形式分成不同组,大猛和阿虎因为性情相投、战斗方式互补,所以是最常搭档的两人。然而这次等大猛接到消息时,阿虎已经完成任务在回程路上。
“你他妈的是不是活腻歪了,这种节骨眼儿上自己去?!你怎么知道不是圈套?”
一语成谶,虽然大猛第一时间去接应,但为时已晚。
对方人数众多,装备精良,分路段设伏,为的就是绝对不留活口。
“对方有穿甲弹和轻型磁道弹!我们掌握的信息是假的!”载具很快就报废,阿虎咬牙切齿地说。他们这些雇佣兵常年活动在战争频发的国度,即使平日没有任务也会做好防护。加上副队的死不明不白,每个人都提高了警觉。
“营地的信号被切断了,没有救援,看来咱兄弟俩是得交代在这儿了。”
“谁他妈要跟你死在一堆儿啊!”一声低笑过后,已经身中数刀的阿虎将腿部外骨骼动力开到最大,一击将大猛踢出包围圈,“滚吧你!”
一声“阿虎”憋在胸腔里喊不出来,因为那一脚的力道让大猛飞出去撞断一棵树才停下来,肋骨和肩胛骨都断了。咬牙爬起来的瞬间,就看到子弹穿透阿虎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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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会被打穿脑袋还活下来?”大猛没好气地反问,“如果没有阿虎那一脚,我也来不及跳海逃生还剩下半口气。”代价是多处骨骼和脏器受损,即使陆续置换植入体,现在的他无法长时间战斗和进行高强度运动,维持正常生活已是不易。
甘拭尘冷冷地说:“未必。如果弹道足够精巧,损失一部分脑组织和面目还是可以活命。”
“还能施展像你一样的杀人技巧?你觉得这可能吗?”大猛已经气笑了。
甘拭尘不回答,表情已经说明心里的答案,“但我认同你说的其中一点。”他重新戴上头盔,走出工作室,大猛没来得及问“其中一点是哪一点”。
熟练地在狭窄的小巷中驾驶摩托车,经过一家修车铺,能看到数名跟他装扮一样的摩托车手正在三三两两地聊天,同时等待检修。他们都是短程付费车手,可运货可载单人,在道路狭窄的贫民区非常方便。
甘拭尘把带着编号的摩托车随意停进库房,向修车师傅喊了一句:“老样子!一会儿下来付账!”师傅摆摆手表示听到了。他于是从库房后面的自动门穿过人挤人的夜间市场,找个最便宜的露天酒摊坐下,听其他车手一起操着方言聊天,交换最近的行情和八卦。
在他身后两条小巷开外,就是曾经待过最久的地方,他出生的家。
一间普通的四十平米杂屋€€€€杂屋是这里对于群居单位的称呼。一个房号地址里可能有十几个杂屋挤在一起,而一个屋里又可能住着二三十口人,互相之间别说门,能隔道帘子就算不错了。有人卖淫、有人教书,没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到那是什么光景,更不会妄图在这流水一般的过客中寻找一个二十年前的人。
在那些因贫苦而神情相似的脸孔中,甘拭尘有些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希望阿虎出现还是不出现。
身边突然挤下一个人,一边喊老板来一杯,一边把沉重的背包砸在桌面上,甘拭尘的柠檬水被颠洒了一半。其他人笑嘻嘻调侃:“生意好得咯?接了好多单。”
“累得很!”这人把头盔摘下来透透气,虽然抱怨却一脸喜气。他把背包哗地打开,里面是十包一份的电子票卡。透明盒子上印着不知名娱乐场所logo,用料看起来很粗糙。平日在游客集中的地区,会有很多人批发一堆当做特色礼品去兜售。
“咋又是这?”
“不晓得呢,要发到外地卖去吧。”
甘拭尘插了一句:“最近这个订单很多?”他瞄到几张打印单上的地址,大多属于附近的杂屋。
“是的哦,好多人都买这个咧。”
“€€?奇怪咧。”
“哪有啥奇怪,城里乱得很,游客都不敢来,只好在网上卖喽。”车手一口气灌完了低度啤酒,抹抹嘴巴合上背包,“那些大人物打来打去,也不给人留条活路!”
他重新戴上头盔,一摆手走了,同时酒桌上闲谈的话题也顺势变成了福友会和新市长赵享载,以及最近的禁药令。
“怎么可能禁得完哦,谁不知道久安药丸子随便磕?”
“就是说,曲家那个场赚那么厉害,不都是靠打针?哪会让他断财路!”
“呀,但是我听说,福友会那娘们儿手段狠得咧,曲家都要让着几分。”
“啧啧,谁能想到那个女明星哦,啧啧!”
甘拭尘嘻嘻一笑:“就是说,不好惹呢。”将剩下的柠檬水一饮而尽,他顺便打包了一份小吃。穿过小巷,在众多杂屋之间狭窄的通道穿梭,在某张杂乱的桌子上放下打包盒。
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包仍未拆封的电子票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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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拭尘带着这东西出现在白星漠办公室,拆了包装摆弄半天,扔在一边不管了。
“你买这东西干什么?”
“偷的。”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换来白星漠一句“神经病”,想把它丢进垃圾桶却被制止:“收集一下这东西相关的信息。”
“有什么特殊?”白星漠也拿起来端详:名片大小的武斗馆博彩票卡,带基础生物信息存储和认证功能,还可以播放简单的全息动画,另含一个挂钩和透明保护壳。
“不知道有什么特殊所以才奇怪,最近在菱山南的贫民区突然多了不少买家。”
他行事飘忽但从不大意,尤其开始起疑的时候。白星漠便把这件事吩咐下去,把票卡也细心收起来。
甘拭尘看了他一会儿:“最近你会有点危险。”
白星漠代替他为安全货运露面,与曲章琮的合作已经进入关键阶段。
而曲章琮为避免走上义海被施特劳绑架的老路,暂时不打算对任何人公开安全货运的真实面目,要为自己留一张底牌。可是狡猾如施特劳,经历沙天奥的失败,势必会把合作对象关系网的祖宗八代都调查个底朝天,曲章琮要与施特劳之间的关系进一步巩固,他恐怕就无法隐瞒太久。
毕竟在施特劳与安全货运之间,带给他直接利益的依然是前者。
当安全货运作为杀手公司和交通垄断者的身份被公开,瞄准白星漠的杀意就会多了起来。到那时,距离甘拭尘的露面,距离净火的复活,也不远了。
他讨厌那样的日子。
即使没有复仇这一动机,他也不喜欢跟别人有太多关联的生活。
白星漠深知这一点。并不放在心上地笑一笑:“怎么,担心我挂得太快?”
“你还是会觉得死也无所谓?”甘拭尘反问道。“以前为了报仇活着,后来是为了报恩活着,但已经没有牵挂了对吗?”
“从你嘴巴里听到‘牵挂’这两个字真是奇妙。”白星漠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你可有点怪怪的。”
“说什么呢,你可是我身边第一重要的战力。”
“是第一重要的打工仔吧。”白星漠完全不领这个情,说回到正事,“曲章琮去施特劳大厦了,但我觉得他不会这么容易见到‘K’。”
甘拭尘点点头,但也说道:“如果施特劳真的要扶植他,即使见不到,也会想办法让他与‘K’进行直接沟通。”
白星漠意识到他话里有话:“你说‘真的’,难道还可能是‘假的’?”
“曲章琮应该不是施特劳的唯一人选,他根基不够深,需要长期投入才能见到回报,但目前看来施特劳恐怕等不了。福友会和赵享载给他们带来的打击很大,这个缺口如果不能马上填补,只会让自己越来越被动。”
白星漠看着甘拭尘深深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换成你去操控施特劳也差不离,局势看得这么透彻的人就不能多点行动力?”
甘拭尘露出惊恐的模样:“我疯了吗?干嘛给自己揽事做。放心,就冲这一点,我也要保你性命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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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傍晚,菱山大部分的武斗场所都开始营业了。即使比不上高档娱乐场云集的中心区,只有一两个拳台的破烂武斗馆依然星罗棋布,还拥有不少哪怕攥着当天唯一的几块钱收入也要来赌一把的观众。
更有那些除了武斗再也找不到生存之道的不知名拳手们,从下午开始就等在经理室门外,希望晚上能为自己安排一场比赛。
有人会因为战绩被武斗经理看好而得到机会,但大部分人则没这样的运气。四处徘徊没有固定场馆的拳手们,要么年纪太大,要么身体残缺,胜率一边倒也毫无观赏性,没有观众买账。
西龙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比赛了。他已经四十七岁,作为拳手早就是该退役的年纪。可他没有其他谋生技能,家里有两个孩子要养,光靠老婆打工已经入不敷出,就连乐园工地招工也不要他这样的中年人。
他也想要再买点药丸来吃,可治安局打击违禁药的行动让现在一药难求。正当愁眉不展的时候,相熟的拳手塞给他一张电子票卡,还没拆包装。对方前几天刚赢了两场比赛,至少这几日衣食无忧了。
“干吗?”西龙疑惑地问。
男人四下看看,确认嘈杂中无人注意,“别人我还不给呢。”说罢撕开包装,把票卡扔在一边,在透明包装盒内侧撕下一层薄膜。
西龙惊讶地看着他把整片薄膜放进嘴里,咀嚼,吞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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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虎买了个本子,开始记录自己能够回忆起来的一些碎片,试图整理一点眉目。
疼痛袭来,他的汗滴在纸上。
虽然有点复古,字迹也不大好看,但受“那个人”的影响,比起电子日记本他还是更喜欢纸。
头痛越来越剧烈,有时甚至会痛到呕吐,电子眼植入体也越来越不舒服,可为了让自己不过于依赖药物,他总是咬牙硬抗,让杜新妹担心不已。
眩晕过去,阿虎抚平被自己揉乱的纸页,让笔尖重新落下去。
“之前的事情,我记得不太清楚。他说,他只来得及救下我一个,大家都死了,净火也死了,我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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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他有事瞒着我……’”北千里关掉眼前的同步画面,自言自语道:“这样可不好啊,阿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