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战场雇佣兵的工作性质,雇员之间其实很难碰面,尤其是那位炙手可热的“净火”。但他从不缺席公司安排的短期集训,因此在久安外的第一训练场启用时,黄忠宇终于在餐厅里见到了他。
很难形容当时的感觉,黄忠宇需要极力克制自己端着餐盘的手不因激动而发抖,目光不因渴求而显得露骨。
时隔数年,除了长大外他变化不多,只是气场更加锋锐,仿佛靠近就会被他割伤。从就餐时他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的情况来看,在血花内部应该非常不招人喜欢,甚至可以说是令人讨厌。
当然,净火本人对这种情况倒是毫不在意,甚至在黄忠宇坐在对面时露出一脸厌恶。
“你好,我叫黄忠宇。”
“滚开。”
虽然想到他可能脾气不好,但没想到会这么不好。黄忠宇还是厚着脸皮在其他人看好戏的眼神中坐下来,“我只是想感谢你救过我一命。”
猫咪用指尖撕开面包,看也不看他:“我从没救过人。
当黄忠宇正打算描述那场初遇以打开话题时,发现他的视线似乎捕捉到猎物一般变得锐利,猫咪的脑袋微微一歪,瞳孔里泛起兴味之光。在黄忠宇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跃过餐桌,扑向目标。
人群中惊呼与幸灾乐祸、叫骂与叫好、人体碰撞与餐盘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净火将对方按倒地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双臂关节脱位,匕首从左腮插进,横向切割,几乎将上下颌整个切分。满脸是血的男人发出痛苦的呜咽,割裂的口唇让他无法说话,脱臼的手臂也无法反抗,眼睁睁看着罪魁祸首单膝压着自己胸口,捡起掉落的餐盘,将剩余食物倒进已经不能称之为嘴巴的伤口里。
“‘张大嘴巴’,多吃一点。”他说,“我不介意多撕开几张这样的嘴巴。”
想要阻拦的人止步于净火的警告,只能选择将伤者拖走。他的行为让餐厅里人更少更安静,而本人做完这一切回到座位上,却只是伸开双手看溅上的血点,不悦地皱起眉头。
黄忠宇从口袋里掏出医用消毒纸巾递给他,没想到这举动比任何企图拉进关系的尝试都更加有效,他明显对自己没那么厌恶了。
“谢了。”净火把手指仔仔细细擦干净,更换了餐食。
“刚才那个,他是做了什么还是说了什么?”黄忠宇问道。净火眯着眼睛看他,他赶紧解释,“我这个人非常粘人,话还很多,可不想变成那样。”不久以后他就知道了,净火的长相与性格在血花中既有人爱慕,也经常引来下流挑衅和羞辱,比如在他食物里掺入不明物体,还留言“张大嘴巴吃哥哥的子孙”。
对此类事件他基本无视,但凡让他评价“恶心”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只要不粘我就不会变成那样。”
“但我确实只对你感兴趣啊。”
净火重新挂上嫌恶的表情,相比之前更甚,“你说我救过你的命。”
“嗯。”
“那不介意我收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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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黄忠宇说到这里时忍不住怀念地笑起来。看向黑狗的眼神里带着一点炫耀,仿佛因为他没机会参与净火的年轻时代:“你是不会知道他那个时候有多可怕,又多可爱。”
黑狗不做声,大猛却忍不住开口了:“这些事我们并不想了解,回答我的问题€€€€你是‘K’吗?副队!”
黄忠宇转头看向他:“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问‘是你背叛了我们吗’‘是你策划杀了我们吗’‘是你把小虎变成这样的吗’?”曾经的副队亲手把大猛的镇定项圈解除,受伤的脊椎一时半会也无法让他站起来了,“答案是‘是的’。你一定还要问‘为什么’,答案是‘没有为什么,本该如此’。”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充满悲悯,内容却无比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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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忠宇最先出卖的,其实是血花。
血花已经是一头盘踞在久安边缘、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巨兽。两头巨兽相遇必有一伤,他必须要削弱血花,再将它的资源占为己有,成为自己饲养那头野兽的养分。
作为佣兵市场上的战争狂徒,血花既是其他公司最大的竞争对手€€€€尤其是那些具有国家背景、关联本国利益的武装雇佣公司€€€€同时也是首都府的眼中钉。
首都府授意军方组建的国际援助小队,与武装雇佣公司立场截然相反,于是三令五申不允许任何政府部门参与军事商业行为,此后更是明确规定:禁止成立任何民间军事服务机构。久安市政厅才从明面上撤出席位,同时血花注册地转移至国外,仅在久安保留集训场地。
所以无论竞争公司还首都府,从立场上来说都很乐于见到和推动血花的消失。
不过黄忠宇并不打算考虑后者,尤其在战场上遇到过赵享载之后更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对方不是好相与之人,如果血花真的倒塌,赵享载不会让黄忠宇从首都府手里得到多少好处。
余下的选项虽然只剩一个,但也可以说是很多。觊觎血花的政府以及反政府组织、渴望从血花那里挖墙角的对手,甚至还有久安城里等待接收高级雇佣兵的帮派。黄忠宇仔细选择之后,以“K”为代号,通过康乐公司将他们一一邀上谈判桌。
除去这些外部助力,血花本身也并不稳固。武器研发、人员培训、业务拓展,在每个部门都投入大量金钱以满足不断增加的订单,短时间内扩张得太快,但凡有一处资金断裂恐怕就会如砂之塔一般崩塌。有投资人曾对此提出异议,但并未引起足够重视,依旧维持着表面的欣欣向荣。
对于净火,黄忠宇无需赘述自己如何成为对方的朋友,因为只要他想,就总是能让别人喜欢上他。如果说净火的天赋是杀戮,那他的天赋就是获得别人的信任和喜爱。
他也因此而常常陷入痛苦,他发现自己也过于在乎净火了。
如果只是将对方当成武器来操控,或许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可是猫咪这种生物,就是会让人在被它青睐之时而感到飘飘然啊。
尤其像净火这样强大又性格独特,纵然有人讨厌他惧怕他,但同时也有人深深地仰慕他,只是没有谁能如黄忠宇一般持之以恒地在死亡边缘反复试探,最终成功地让净火对自己脱敏,然后习惯。
他成为净火身边的唯一,前所未有的唯一。
这怎么能不令他自豪、不令他骄傲呢?
也许是血花注意到净火的变化,看到新的可能性,于是净火小队终于被提上日程,单独且私密地约见了黄忠宇。
他们意识到,只有通过黄忠宇,任何有关净火的计划才有可能实现。
他成为连接净火与所有人的唯一通道,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甚至变得比净火还重要。
而对于黄忠宇来说,这也是自己目标实现最重要的一个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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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进入净火小队的人,几乎都是黄忠宇亲自挑选的。
包括阿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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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虎的出现,让黄忠宇得以完成另一把“武器”的备案。
他无法为净火赌上全部,难以捉摸的性格与行为作为朋友来说可以忍受,甚至还能觉得可爱,但放在一个漫长而庞大、不容有失的计划里,实在是非常危险的存在。
但阿虎不同,他足够单纯,一旦对人付出信任便毫不怀疑。哪怕是利用。
净火小队围绕着两位队长,将血花的竞争力再度拉升,也让它的雄心不断膨胀。这正是黄忠宇想要达到的€€€€一旦摧毁净火小队这颗核心,血花也很快将不复存在。
而要摧毁净火小队,则再简单不过:只要“摧毁”他自己。
人人都以为净火小队的核心是净火,但只有净火本人和黄忠宇知道,他这个事事都围绕着猫咪存在的“狗”,才是真正的联结者。
在赵享载事件中,净火没有丝毫犹豫地付出一根无名指,更加证明了黄忠宇在他心中的地位。
他在那一刻既狂喜又痛苦。
喜悦于对方对自己的感情,痛苦于对方不应该有这种感情。他知道,净火一旦表达出情绪,拥有了情感,他面对时便需要更加小心翼翼,不露出破绽。
任何人都可以用情感去驱动行动,但唯独净火不可以,也不可能。
他对人类的信任永远飘忽不定,哪怕是对黄忠宇。这也许同他生长在久安有关,也许同他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有所企图有关,或者仅仅是天性。
他为了黄忠宇切下手指,是因为他能够确认这件事是赵享载而不是黄忠宇的圈套,确认赵享载的图谋仅此而已,确认黄忠宇没有背叛自己。
而不是黄忠宇绝不会背叛自己。
这其中的因果,黄忠宇比净火本身还要清楚。一旦发现自己不忠,净火的反噬将比付出多出十倍不止。
而黄忠宇自己也发现,他们两个人其实都对对方产生了不该有的多余情结€€€€他对净火本该只是为了得到一把能被自己操控的武器,不应该被他的所作所为牵绊得心神不定、忽喜忽忧。
对净火来说这也许不算什么,可对黄忠宇来说却是致命的。
他既不允许自己因净火而产生动摇,也不允许净火对未来计划产生破坏。
所以他必须要下定决心了。
至于再以后的事情,就因此而变得简单且按部就班。“杀”掉自己,让净火开始怀疑一切,剩下的那些十二生肖们只能称得上不堪一击,血花的破产也如意料中很快带来。
黄忠宇不在存在,活在世上的只有“K”。
然后康乐公司更名为施特劳,开始针对吞噬久安而慢慢地长大,耐心地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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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知道那一刻我是什么感受,心像被撕裂了一样,我知道,我的一部分生命将会跟阿火一起死去。”黄忠宇再一次红了眼眶,查看自己的白骨无名指,“我们之间的牵绊,你会懂吗?”
黑狗“呸”了一声:“一堆屁话,不懂。”
大猛“哈哈哈”地大笑出声:“我总算是知道为什么队长不会信任他人了!你说得那么动听!还不是用自己的行为证明了他是对的!他本就不该信任任何人!”
“……”
“而你,从一开始就带着要利用他、操控他的想法接近他,居然还怪他多疑!”
黄忠宇抹了下眼睛,“我跟你不一样,我比爱自己还更爱他,如果他能够多信我一些,也许€€€€”
“别给自己找理由!你只是从血花得到了足够多的资源,得到能够被你掌握的小虎,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所以抛弃他也不会觉得可惜罢了!”
“你不是一样为了小虎抛弃了他吗?在这一点上,我们没什么不同,或者说任何人都没什么不同。”黄忠宇从椅子上站起来,靠近黑狗,盯着他的眼睛,“你说是吗?”
“他不在乎任何人,当然也不在乎你。”
黑狗言简意赅:“关你屁事。”
黄忠宇轻轻地笑起来:“我对你略有耳闻,黏在他身边的小狗。相信我,他对你只是一时心软。如果没有今天我们的对话,你连他一点点的过去都不知道,不是吗?”
他抚摸上黑狗的脸颊,被黑狗偏头躲开。
“我并不想伤害你,也不需要拿你威胁他,你没有这个分量。”黄忠宇说,“我会放你走的,只要你说出一个名字就行了,一个全久安都知道的名字。”
黄忠宇捏起他的下巴:“你的甜哥现在使用的名字,我想要听到它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这确实是黑狗对他甜哥知晓的为数不多的信息。虽然一直“甜哥甜哥”的叫,但从吴甘到甘拭尘,每一个名字他都记得。他心眼儿没那么多,也知道黄忠宇的意图。
既然全久安都知道的名字,大猛已经告诉过他的名字,为什么特意要自己说?黄忠宇知道甜哥以前的名字,而自己知道甜哥现在的名字,他想要自己证实甜哥如今的身份。
“不知道。”黑狗说。他可不会中计的。
黄忠宇并不着急,慢悠悠地说:“他受伤了。因为对阿虎没有防备,所以有机会捅了他一刀。”这话果然让黑狗动摇,“只要你说,我立刻就放你走。”
黑狗明显地在挣扎,大猛闭了下眼睛,问黄忠宇:“你到底想要证明什么?”
黄忠宇不理会大猛,依然劝说着黑狗:“不必觉得我骗你,阿虎的电子眼记录了一切,如果真的担心他,就赶紧说出来然后离开吧。”
黑狗再次尝试将肢体从绑缚状态下挣脱,把椅子晃动得咔哒咔哒直响。这声音让黄忠宇有些烦躁,掐住他的脖子提高一点音调:“说啊,只是三个字而已。”
可惜没有得到黑狗的回应,只有一双倔强的眼睛狠狠盯着他。
“你知道你的拳套上,那对匕首是我送给他的吗?”听黄忠宇这样说,北千里取过拳套递给他。一边将拳套收拢成握拳状,让弹出的犬牙更加突出,一边抚开了黑狗的手掌,“因为很细小,只有他可以用得顺手,可以藏在袖子里以备不时之需。”他将拳套举起来。
“你要干什么?!”大猛察觉到他的用意,拼命要从地上爬起来,但受伤的脊椎只允许他撑起上身,“小黑狗,说吧!是我先背叛队长的,他不会怪你的!”
但黑狗如果会听别人的话,他就不是黑狗了。
那对仍未用过的“犬牙”,没想到第一次染上的会是自己的血。尖而细的匕首如同钉子一般,从黑狗手掌中穿透,径直插入椅子的扶手。
那是纵使黑狗对痛觉的耐受度再高,也无法忽视的疼痛。但他龇着牙,硬是把叫声憋了回去。
“小狗€€€€!黄忠宇你是不是疯了!”大猛艰难地想要爬过去,但被北千里踩住了脊背。“小狗,不要跟他硬碰硬!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