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完宾客后便是午宴,海洲的习俗是下午下葬,宋家五兄弟同坐一桌,剩下的位置便由孟家姐弟、聂家三人所占。
宋玉章身侧坐了聂伯年,隔着聂伯年便是聂雪屏,聂青云同宋业康坐在一块儿,孟素珊与宋晋成坐在一起,孟庭静便隔坐在了聂雪屏与宋晋成之间。
毕竟是葬礼,也不好高声谈笑,席间都是静静的,聂伯年是个小孩子,相对的没有那么拘束,他年纪小,手不够长,宋玉章便问他想吃什么,为他夹菜。
宋业康见了,道:“那不是有佣人么,五弟别忙了。”
宋玉章笑了笑,道:“没事,伯年在我身边,我照顾着就是了。”
聂伯年倒很懂事,对宋玉章道:“玉章哥哥,这样你就没工夫吃饭了。”
“不会的,”宋玉章给他夹了块脆藕,同时也给自己夹了一块,“你看,我是顺便的。”
聂伯年顿时笑了,他用自己的筷子要去夹时,碗里的脆藕却被身旁的父亲夹走了,他疑惑地看向父亲。
聂雪屏道:“你今晨不是说有颗牙软了,现下恐怕吃不了这个。”
聂伯年道:“啊,我忘了。”
宋玉章听闻,忙道:“对不住,我不知道。”
聂雪屏隔着聂伯年看了他一眼,“不碍事,多谢你照顾伯年。”
“不用谢,这不过举手之劳。”
两人说话声音都是低低的,聂伯年坐在他们中间听不大清,便揪了揪聂雪屏的袖子,聂雪屏低下了头,聂伯年在他耳边道:“爸爸,你不要同玉章哥哥说悄悄话了,我也想听你们说话呀。”
聂雪屏直起身,给聂伯年舀了些蟹粉豆腐,“吃吧,小心烫。”
聂伯年心道他没说要吃豆腐呀,然而他也并不挑食,用调羹舀起半勺,鼓起腮帮子专心地吹起了豆腐上的热气。
席间,宋玉章几乎没有察觉到孟庭静这个人,孟庭静不言不语,同时也并不看他,这样冷漠的态度倒惹得宋玉章额外多看了他几眼。
宋玉章隐约觉着孟庭静有些变了,但变在哪,变好了还是变坏了,还真是难说。
午宴结束后便是送棺下葬。
宋家五兄弟还有一众宾客皆坐车上山,将宋振桥安葬在了早已选定的墓地之中。
下葬后,众人便留在山上闲谈一会儿。
宋玉章是不缺人说话的,宋明昭为了避嫌,刻意地离他远了一些,防止兄弟抱团的样子落在别人眼里难看。
“五爷,说来也巧,您当初坐的那艘船上那些遇难的也就都葬在不远处呢。”
巡捕房里的那位安排买棺送葬的人对宋玉章道。
“是么?”宋玉章随口道。
那人叹了口气,唏嘘道:“世事无常啊,有些人到死也是不知道姓甚名谁,名单上剩余的那些名字随意就安了上去,哎,可您猜怎么着,那名字都不够用,只好胡乱给那些人编了名字,希望他们来世能投个好胎吧。”
宋玉章点了点头,鞋底在郁郁葱葱的草坪上蹭了蹭,忽然又顿住了。
他的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些片段,深藏在心间的某些疑问猛然放大,他张了嘴,嘴唇全然是不自主地在动,“那名单上人不全吧?”
“是不全,那牡丹号停靠的港口太多了,除了伦敦始发港还存有名单,其余港口上船的都未曾记录,所以也只能这样了。”
宋玉章的心脏砰砰乱跳,他的脑海中猛然滑过一个很滑稽但很有实际可能性的念头€€€€真正的宋玉章或许根本就没有上船。
他若无其事般道:“当初这事孟二爷也吩咐了吧。”
“对,若不是孟二爷帮忙将这名单筛选了一遍,我们还不知要大海捞针到什么时候呢,孟二爷和五爷您可真都是心善的人……”
宋玉章静立在山头,之后便是机械地应付人了。
待那人走了,他的大脑才慢慢重新开始转动。
€€€€所以,那就是孟庭静的把柄?
宋玉章想过许多种可能性,其实他认为孟庭静主要是猜测的,不大可能掌握什么实际的证据,因这实在是很难,如今宋振桥人都死了,更是不可能死而复生同他去德国做什么鉴定了。
他没有想到,孟庭静手中的把柄竟然会是白纸黑字的铁证。
那么……宋齐远呢?宋齐远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夺取家财,所以……
“小玉。”
宋明昭忍不住去找宋玉章说话,宋玉章一转头,他却是被宋玉章面上的表情给吓了一跳,“小玉,你怎么了?”
宋玉章迅速地调整了过来,掩饰道:“没什么,只是在想晚上的事。”
宋家兄弟其实都很焦急,焦急着把葬礼完成,晚上好回去观看遗嘱,宋明昭体谅道:“你放心,无论结果如何,咱们还是会有一搏之力的。”
宋玉章缓缓点了点头,“是的,你说的没错。”
过了时辰后,众人便下了山。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海洲的天空被染红了一大片,宋玉章坐在车内凝视外头血红的天空,心中竟出奇的安宁。
不必怕什么,他原本不就一无所有么?
身无长物的骗子罢了,难道还怕失去什么?
宋玉章拂了拂衣袖,神情平静安宁,毫无怯色。
回到宋宅时,天色几乎已全黑了,宋宅里外都亮起了灯,成为个灯火通明的辉煌世界,宋家五兄弟坐在客厅,具是面色沉沉。
十分钟后,律师照着约定的时间到了。
来的是三位律师,其中有一位是英国人,除律师之外,还有一个令宋玉章意想不到又意料之中的人。
“各位少爷,宋老爷早在半年前便将遗嘱封存在银行保险柜中,由三位律师分别保管一部分的密码,今日已去银行取回保险柜,现下就当着诸位少爷的面开柜宣读遗嘱。”
柳传宗一板一眼地说完,随即便向三位律师道:“三位,请。”
宋家五兄弟,除了宋齐远单手按着太阳穴外,其余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那个小小的保险柜。
宋玉章的心情已不复紧张,他的内心充满了一种异样的平和,仿佛一切都同他没有关联。
也没什么。
在银行里头学了做事,也学了洋文,这两项都是很好的傍身本领,他手上还有支票和一些贵重物品,这段时日,他赚取的实际也已不少了,也很是开阔了一些眼界。
即使输了,也不必沮丧什么。
他已尽力去做了。
保险柜在三位律师分别输入密码后,“乓”的一声后应声而开。
宋晋成险些忍不住站起来看了,意识到自己是大哥,亦是最有希望的一人时才勉强坐稳了屁股。
律师中为首的那位拿出了信封,将信封在众人面前翻转,展示了信封后的火漆,正当他准备拆解时,宋业康道:“等等!”
律师看了过去。
宋业康道:“我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提前串通更换过遗嘱?”
律师看向了一旁的柳传宗。
柳传宗答道:“请二少放心,他们三位在今日之前并不知晓对方的存在,而且老爷的遗嘱是他亲笔所书,如若您有任何疑问,都可以请书法大师来做鉴定。”
律师点了点头,道:“我们三人今日是头一回聚在一块儿,不瞒二少您说,我同那两位关系并不融洽。”
剩余的两位律师也面露赞同之色,英国律师用英文道:“请您相信我们的职业道德。”
宋业康其实是紧张到了极点,不由自主地便要发难,因他心中有浓浓的预感,这封遗嘱不会对他有利,此时见律师们应答得滴水不漏,也只好闭嘴坐下,焦躁地握紧了手。
不仅宋业康如此,宋明昭也一样紧张,他看了宋玉章一眼,发觉宋玉章面容平和后,心也稍微定了定。
接下来,律师便当着他们的面拆开信封,取出了里头的遗嘱。
遗嘱很长,也很冰冷,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纯粹的是在分配财产,而且分的很细,田产、房屋、古董……就连佣人的归属都安排好了。
遗嘱一读,众人便知这一定是宋振桥亲笔所书,这太符合宋振桥那惯喜欢安排一切的作风了!
律师读遗嘱时,双手不断地将遗嘱上移,那不长不短的一张纸便被他读出了炸弹引线之感,众人盯着他的那双手,越是靠近纸的末尾,那即将引爆的紧张感便越是浓烈地弥漫在客厅之中。
读到最后时,律师口齿很清晰道:“花旗银行中的全部存款归第三子宋齐远所有。”
宋业康立即就提出了异议,“数目呢?”
律师抬头看向他,很坦然道:“宋老先生未曾写明。”
这……宋业康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神色,他听了很长时间,听到现在他只分得了三处田产,两处公寓,几件古董,还有两个佣人,其他的就什么都没了?
其余的人同他分得似乎也差不多,只忽然跳出一笔不知数目的存款分给了宋齐远,宋业康有些想要翻脸,但他还是忍住了,宋晋成不也一样还没翻脸么?大家等的也都是最大的那一笔财富,再等等吧,好像宋玉章什么也都还没分到……
宋业康正这么想着,律师又继续读了下去。
“家仆柳传宗归第五子宋玉章所有。”
几人齐齐地看向一旁静立的柳传宗。
宋晋成一直很沉得住气地在等,此时终于屁股离开了凳子,隐隐约约地觉得好像有些不妙,还未等他提出异议,律师已很冷静地将遗嘱的最后一行读完了。
“……宋家家宅及宋氏银行归第五子宋玉章所有。”
第56章
“这不可能!”
宋晋成立即起身爆喝道。
律师读完遗嘱,见怪不怪地说道:“大公子不信可以自己来看,不过请小心别弄坏了遗嘱,否则对您可没有什么好处。”
宋业康已经全然傻了,毫无反应地瘫坐在原位,耳边宋晋成同律师的吵嚷声他也全然听不见了,脑海中只重复着“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
宋明昭也有点傻,他本就与宋玉章坐在一块儿,此时便眼嘴齐圆地不知所措,他虽然满心满眼都想要帮助宋玉章干成大事,但果真心愿达成却又是有些茫然,感觉这事好像同他没多大关联,不过他惊诧后还是高兴的,随即便转过脸捏握住了宋玉章的手,“太好了,小玉!”
宋玉章则是有些心惊肉跳的,头脸几乎是一瞬间便不受控地转向了柳传宗的方向。
柳传宗仍然是那样,是一具忠心耿耿的泥塑木偶,眼珠子里毫无感情的色彩,随后,这泥塑的木偶便挨了一巴掌。
宋晋成暴怒道:“哪里来的狗东西,你好大的胆子,敢连同外面的野种来谋夺家产!”
柳传宗挨了那一巴掌,脸上依旧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默不作声地又站回原位,宋晋成瞧他有恃无恐,怒火更是高涨,立即呼喊佣人,要让人将柳传宗捆了送去警察局。
“大哥。”
宋玉章站起了身。
宋晋成听到声音,杀红眼一样猛然回头,素日来平和的面皮全然撕裂,“谁是你大哥!”
宋玉章此时没有时间琢磨宋振桥这一份遗嘱的诡异之处,既然宋振桥将柳传宗留给了他,那他必然也要担起责任来,于是道:“你如果不信遗嘱,可以自想办法调查,何苦为难一个下人?”
“好啊,”宋晋成不紧不慢地点头,儒雅的面容透露出险恶的凶狠,“你早算计好了是不是?老五,你装得很像啊,说!你是什么时候跟这人勾结在一块儿的!是不是在英国的时候就同国内有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