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章 第61章

银行里的人很多,来来往往,一切都是那么正常而有条不紊。

谁能想到这是一座完全已被蛀穿的破船?

摇摇欲坠,大厦将倾。

宋玉章双手扶着围栏,目光深沉地望着楼下来往人群。

存取通道不同,两边的人都是排得满满当当。

宋家在海洲是巨富,宋家的银行在海洲亦很有信誉,故而生意兴隆,往来不绝。

宋玉章翻阅过银行的账目,那账目里的水分估计是要比宋家那湖里的水还要多。

虽不知是真是假,单看账目来说,所来银行存款的倒是小户居多,占了一大半。

其实看沈成铎便明白了。

大户自有生财的门路,何苦将钱扔在银行赚些小利呢?

如果不是他抓住了沈成铎的弱点,想必给沈成铎一万次选择的机会,他都不会选择注资在银行的。

可惜……功败垂成,功亏一篑。

柳传宗倒没说宋振桥到底是怎么搞出那么大一个亏空的。

银行这种地方都能经营得亏空,宋玉章也真是想不明白。

正在宋玉章思索之时,楼下厅内忽然传来了动静。

取款队伍中似是有人在闹事。

宋家银行保镖众多,立刻就将闹事的人拖了出去。

宋玉章目光掠过,心想过了今天,明日……怕是要全闹起来了。

宋玉章心中感到极不舒服,便下了楼,下楼又是一句句的招呼,来往人群听到那一声声“宋行长”,便不由自主地投去目光,又不约而同地被宋玉章的风采所迷。

宋玉章被那些惊诧、仰慕的目光看得有些受不了。

他一向是被这样的目光看惯的。

如今却不知怎么,莫名其妙的有些受不了。

宋玉章走出了银行。

“……杀千刀的钱老三,我日你娘,你全家烂肚生疮不得好死……”

“嗨呀,钱老三骗你,你去找他去,在我们银行门口闹什么?”

“我、我上哪去找钱老三,个狗日的,娟儿那么水灵灵的一个姑娘,才十二岁,我卖给了他,就卖了他两百块,他也要骗我,烂肚肠黑心肝,全家不得超生……”

女人哭得昏天暗地,无论如何就是坐在地上不肯走,宋家银行的保镖拔棍要打,被宋玉章喝住了。

“住手。”

保镖们一见宋玉章那压倒凡俗的风度便知这是新任行长宋五爷,忙道:“行长,这女人在这里闹事,她卖女儿得了张两百的票据,那票据上写的是我们银行,但上头的章是假的,是张假票据,这种事每日都有,您不用管。”

“你们说这上头的章是假的就是假的?!”

女人见有人管,忙站起身改口道:“这票据是真的,印章也是真的!”

宋玉章道:“拿来我瞧瞧。”

女人连忙将胸口里揣的票据递了过去。

宋玉章接了票据一看便知这张票据的确是假的。

女人已经跪下磕头了,“老爷行行好,家里没吃的了,实在是没法子了,老爷行行好,您看看仔细,您看看仔细。”

宋玉章目光掠过票据,在女人身上略作停留,递了票据给身旁的保镖,“去帮她换。”

保镖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他只惊讶了一瞬,便立即道:“好的。”

跪在地上的女人比保镖反应还要慢上许多,傻愣愣地还维持着预备磕头的姿势。

宋玉章单膝俯身下去,“起来吧,进去跟人换钱。”

女人抬起脸,面上俱是泪水,“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女人跟着保镖进去,宋玉章仍立在银行门口。

宋家银行所处的地界乃是海洲数一数二的繁华地段,周遭百货商店、表行金店、舞厅赌坊都是不计其数,相伴的是街边暗处衣衫褴褛的人也不少,这地方有钱人多,乞讨也比别的地方好乞讨一些。

宋玉章想起当年他与春杏逃亡时的日子。

最艰难时春杏曾拉着他的手说:“少爷,实在没吃的,你就把我卖了吧。”

她是真心实意的,目光之中全然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小奴隶的悲苦,而是平静又理所当然地计算着自己的价值,她原本就是被家里卖出来的,对这很有经验。

卖儿卖女,不过换一口吃的。

宋玉章转身又回到银行。

女人正换了钱出来,见到他便害怕似地抓着胸口的衣服跑了。

宋玉章知道她是怕他反悔。

其实他也无所谓,反正这银行马上就要倒了,能顺手给“一口吃的”,就给一口吃的吧。

宋玉章重又回到二楼。

他这是头一回不待在办公室,而是俯瞰银行里的众生相。

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很普通,取钱存钱,也偶有争吵之处。

太普通了。

这些人普通得永不会进入宋玉章的目标之中。

实在是太普通了。

柳传宗回来了,提着个小皮箱,上楼碰见了正俯瞰下头的宋玉章,便道:“五爷,钱换好了。”

宋玉章目光冷淡地扫过他手中的皮箱。

“换了多少?”

“今日法币又跌了一些,只换了两万英镑。”

两万英镑。

三亿美金。

其中差距岂止天堑。

宋玉章手掌按在围栏上。

这围栏同船上的围栏构造很相似。

那日海上风暴四起,宋玉章一手抓着陈翰民,一手抓着围栏,几乎是要将两手拉得脱臼。

虽然最终他未曾拉住陈翰民,是做了无用功,然而他并不后悔那般去做。

不为什么,只是他宋玉章想那么做。

“今天银行闭门之前,去把这些英镑再换成法币。”宋玉章淡淡道。

柳传宗静默一瞬,目光望向宋玉章。

宋玉章侧脸轮廓分明,线条凌厉优美,面色稍有些苍白,但却隐隐透出无匹的潇洒与锐气。

柳传宗垂下眼,“是。”

第62章

下午银行关门,一箱子的英镑又换成了法币,柳传宗将之一摞一摞又整整齐齐地码在架子上。

还有四天。

还有四天的太平日子可以过。

三亿美金的空缺纵使神仙来了也不可能一下子变出那么多钱来,两万英镑实则是连杯水车薪都算不得。

宋玉章半靠在墙上,问道:“宋振桥给宋齐远留了多少钱?”

柳传宗将最后一叠法币码好,回过身道:“三千万美金。”

宋玉章轻笑了一声,“他倒是好本事,一把年纪,能整出十倍的亏空。”

柳传宗自卖入宋家后便一直受到宋振桥的重用,不是明面上摆在那好看的,而是实实在在的心腹,被宋振桥调教成了个没心肝的忠仆,然而这种忠心随着宋振桥的死而彻底烟消云散,他现在便只剩下了没心肝,宋玉章对宋振桥的讥讽没有引起他心中丝毫的波澜。

“把银行的账本拿来,要真账,我不想看那糊弄人的东西,”宋玉章顿了顿,怀疑道,“有吗?”

“有。”

真账本全由柳传宗手书,宋玉章翻阅账本,心想柳传宗可真不是凡人,明知道这银行千疮百孔窟窿无数,竟还能每日若无其事地在他身边做事。

宋玉章一目十行地翻了几页,看得眼睛酸胀,干脆合上了账本,直接问柳传宗,“假使那三千万美金还在,银行能撑多久?”

“只能撑到年底,年关难扛,怕是不行。”

宋玉章手掌轻抚着账本光滑的表面,问道:“有什么大数目新要到期了?”

“有,歌华公司存了一笔十万美金,这个月底便要到期。”

十万美金原对银行来说不算什么大数目,但对于现在只存两万英镑的宋家银行来说,便是整个掏空了都填补不上。

“下个月呢?”

“下个月最大的一笔数目是两百万美金。”

“两百万?”

“是,是运输局廖局长的。”

宋玉章气笑了,“他怎么不存花旗银行?”

“我们应承的利息要高一些。”

宋玉章简直无话可说,他拿起账本又前后翻看了几页,发觉宋家银行的利息是越来越高,水涨船高的缘由也很容易猜到,银行亏空大,只能用高利息来吸引存款,这般饮鸩止渴,能拖延一日是一日,等到真正毒发的那日,也必定是要一命呜呼了。

“他没有想过要挽救么?”

“整个海洲有能力助银行度过难关的唯有聂孟两家,从前老爷便多次试过与两家合作,都未成功。”

宋玉章静默不言,望着空荡荡的金库,真是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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