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你在担心什么?”聂雪屏温声道,“还是我令你有压力?”
宋玉章拉开了他的手,后退半步后直视了聂雪屏,“聂先生,你将我想的太好了,我早告诉过你我是没有定性的,其实聂先生你也不必太将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当一回事,就当是有了几夜露水情缘,现在太阳升起,这段关系自然而然就该消失了。”
聂雪屏定定地看着宋玉章,他面上几乎每时每刻都保持住的温和神色褪去了,他向前迈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面对着面,双脚之间相嵌着。
聂雪屏的眼睛深邃地望进了宋玉章的眼睛。
“我不许你这样说我们之间的关系。”
这是宋玉章头一回听到聂雪屏用这样严厉的语气同他说话。
“玉章,我爱你。”
“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我年长了你十二岁,我们之间有太多不合适的地方,但是玉章,我爱你。”
“或许你对我还并不算爱,”聂雪屏淡淡一笑,单手捧了宋玉章的脸,“这也不要紧,你是小孩子,有任性的权力。”
“只是不要骗自己,玉章,认认真真地回答我,真的是因为腻了才要同我分开?”
宋玉章看着聂雪屏眼眸中的自己,低声道:“聂先生,如果不能走到最后,在何时分开,为什么分开,真的就有那么重要吗?”
宋玉章将脸偏过,从聂雪屏的掌心逃出,又是后退了几步。
“聂先生,我知道你爱我,我不否认我也还爱你,可是难道真的非要将这点爱也折腾殆尽再分开,这样才是好结局吗?”
宋玉章单手插在口袋中,目光向落地窗外远眺,侧脸轮廓柔和,然而流露出的却是丝丝冷酷的气息,“那时,说不定你会更难过。”
聂雪屏在他身后道:“你怕伤害我?”
“可以这样说。”
“玉章,你太小瞧我了。”
宋玉章沉吟片刻,道:“既如此,那说明聂先生你对我的感情也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深,深刻的感情都是很伤人的。”
“那么你呢?”聂雪屏想向前迈步,又怕迈步之后宋玉章会继续逃开,“同我分开,你一点也不伤心么?”
宋玉章凝视着窗外暗绿的草坪,低低道:“伤心。”
他回过脸,面上神情温柔,“但是雪屏,”他叹息般道,“也就仅此而已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宋玉章的面上,他的面颊白皙而柔软,眼珠是漆黑的,一点杂色也没有,瞳心闪着逼人的光彩,面目俊美柔和,天生的多情面孔。
聂雪屏到这时仿佛才略微触摸到了一些宋玉章的真面目。
不是二十岁鲜花一样美好的男孩子,而是更冷酷决绝的部分。
聂雪屏向前迈步,他走到了宋玉章的面前,凝视着他的眼珠,宋玉章的眼珠剔透而美丽,被卷曲的睫毛遮盖一半儿,几乎像个西洋娃娃。
聂雪屏伸出手,他单握住了宋玉章的手举到了唇边,嘴唇贴着宋玉章的手背,低低道:“如果我说,我愿意给你伤害我的机会呢?”短而密的睫毛抬起,聂雪屏再一次注视了宋玉章的眼珠,他决心要走进这双眼眸之中,“玉章,你愿意吗?”
宋明昭在宋振桥的书房里发呆。
宋振桥的书房几乎保持了原样,到处有宋振桥还在时的影子,当然也有宋明昭自己的回忆。
五岁以前,他还经常到宋振桥的书房,宋振桥会查他的功课,学的不好就拿戒尺打他的手心。
宋明昭的性子有点娇,一挨打便要哇哇大哭,他越是哭,宋振桥下手就越是狠。
对于小儿子,宋振桥丝毫没有慈父之心,并且很是怨恨宋明昭的出生带走了自己的妻子€€€€如果宋明昭聪明一点也就罢了,偏偏是如此愚蠢而娇嫩!
宋明昭挨打的日子在六岁时戛然而止。
宋振桥放弃了他。
起初,宋明昭还更高兴自己不必做功课也不用挨打,后来他才发觉全然的无视比严酷的管教更可怕。
他是个真正的弃儿,被死去的母亲和活着的父亲齐齐地抛弃了。
宋明昭蜷缩在宋振桥的书桌下,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精神上也快要出问题了,他们学校里有个教授就是精神出问题了,后来被送去了疯人院,据说在疯人院受人虐待,很快就死了。
宋明昭打了个激灵。
他想,他还是得去看医生。
发麻的左手按在凳子上,宋明昭缓缓站起身,他又想:“他们连我的手都治不好,怎么能治好我的精神呢?如果精神上的问题治得好,哪还会有疯人院呢?”
宋明昭想了一会儿,又发了一会儿呆,眼睛掠过宋振桥的书桌,书桌上放着笔墨纸砚,钢笔斜靠在墨水瓶上,宋明昭拿起钢笔,发觉上头已经落了灰。
他忽然有些想念宋振桥。
想念那个会打他骂他的宋振桥。
至少那个时候宋振桥是真的对他有期望,宋振桥是真的爱他的。
为什么宋玉章忽然就不爱他了呢?
因为他发现了他的爱变了模样,所以对他敬而远之了吗?
宋明昭握着冰冷的钢笔打了个寒颤。
“……都是我自己不好。”
宋明昭喃喃地放下了钢笔,他的手掠过桌上的收音机,轻轻拨动了一下开关,收音机里传来的是杂乱无章的杂音,宋明昭没有关收音机,手指又滑到了一旁的电报机上€€€€随后他发觉有一封两天前刚从英国发来的电报,宋明昭无意识地拿起了那封电报。
电报是英文的。
“Dear father……”
宋明昭将那封电报从头读到了尾。
读了五遍。
窗外汽车驶入的动静打断了第六遍。
宋明昭挪向窗边,他看着宋玉章从车上下来,然后聂雪屏也跟着下来了,后面聂家的车上下来了几个人,被聂雪屏挥了挥手又挡了回去。
宋明昭手上拿着电报,他盯着电报,心想:“我的精神应该是真的出问题了,小玉明明人就在这儿,我怎么还会收到他从英国发来的电报呢?”
他说他的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询问他这病重的可怜的父亲如今如何?很长时间没有收到父亲的讯息,他有些担心。
宋玉章的腿,一直都好好的。
父亲?父亲早就死了。
宋明昭将电报揣入怀中,他的耳边一片混乱。
“他不是小玉,他是个骗子……不,他就是小玉,小玉就是骗子……原来大哥二哥说的没错,他骗了大哥、二哥、三哥,还有我……他为什么要骗我……因为我最傻最笨最好骗……”
宋明昭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宋振桥的书房,如游魂一般飘进了宋玉章的房间。
房间里空无一人,大床铺得很整齐,床边一盏台灯,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又那么陌生。
曾经,他也同他那么亲密过。
可是后来,他就不要他了,留他一个人独自辗转煎熬。
“如果他真的是骗子……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他哥哥……”
宋明昭打了个冷战,慢慢环视了整个房间。
宋明昭摇摇晃晃地下了楼,在楼梯的拐角处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爱我,我不否认我也还爱你……”
之后宋明昭便听不清了,他的耳中传来了一阵尖锐的耳鸣,耳鸣之中有一个很强烈的声音大声道:“孟庭静、聂雪屏,这些人都可以,唯独你不行,不是因为你们是兄弟,就是因为他看不上你这个废物€€€€就是耍着你玩!”
宋明昭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
不是的,他不是废物。
他不是废物。
“玉章,答应我。”
宋玉章心头摇曳,可这样一个自虐般的请求,叫他如何能答应?
他慢慢抽出了手,看着两人交握着缓缓分开的手,宋玉章心道:“就到此为止吧。”
聂雪屏仍是注视着他,视线中罕见而直白地流露出淡淡的哀伤气息,只是那气息一瞬而过,随即便微微一变。
宋玉章毫无预兆地被扑倒在了地上。
“嘭€€€€”
耳边巨响,后脑勺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疼痛感瞬间便传遍了全身,在一阵剧痛中,宋玉章模模糊糊地仿佛看见不远处的楼梯上站着个人。
刺鼻的血腥味随之冲进他的鼻腔,宋玉章本能地仰起了脸。
聂雪屏的脸就靠在他的额边,微微低垂着,短而密的睫毛遮住了那双温和而宽容的眼睛,宋玉章嘴唇微动了动,“雪屏?”
漫天的脚步声从外面冲了进来。
“聂先生!”
惊慌失措的声音中,有无数双手抬起了聂雪屏高大的身躯,宋玉章躺在地上仰视着,那拉起的瞬间变得很漫长,漫长到他能清晰而明确地看到聂雪屏的胸口那一片……弥漫的血雾。
第106章
聂家的守卫是极其的训练有素,飞快地便将聂雪屏抬了出去,脚步声急促地从耳边掠过,宋玉章一阵恍惚,耳边仍有枪响后残余的嗡鸣声,整个意识都在天旋地转,肩膀处隐隐传来剧痛,片刻之后他听到一声大叫,又是急促而慌张的脚步声。
“五爷€€€€”
家里的佣人来了。
宋玉章被搀扶了起来,视线由下而上,终于清晰地看到了站在楼梯上的宋明昭。
隔得有些远,他看不清宋明昭脸上的表情,人已经被惊慌失措的仆人给架了出去。
在车上,宋玉章终于发觉了自己的肩膀正在流血,仆人手忙脚乱地胡乱用自己的衣服给他按住了出血的地方,宋玉章的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两个字€€€€“雪屏”,他抬手按住自己的肩膀,哑声道:“跟上聂家的车。”
聂家的车开得飞快,在城市里几乎是横冲直撞,很快便开到了医院。
佣人扶着宋玉章下车进入医院,大声喊着叫大夫,宋玉章置之不理,跟着聂家的人往里走。
医生们很快就出来了,一拥而上地围住了躺在平车上的聂雪屏。
佣人劝宋玉章快去处理肩膀上的伤口,宋玉章单手捂着肩膀,置若罔闻地看着人群,另一手用力地压了下去,“别吵!”
人群的确是很寂静,宋玉章盯着被医生们围住的板车,耳边依旧是持续的嗡鸣声,面前的画面似乎都在摇晃。
不过三五分钟,或许更短,不知道,宋玉章只看到医生们回过了脸,表情很克制地对着众人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宋玉章的腿立刻就软了下去,佣人们上来搀他,被他用手挡住了,他随即又立刻站直了,穿过聂家的卫士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平车前。
聂雪屏闭着眼睛,神色很宁静,只是脸色很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