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庭静一口接一口地喝杯子里的冷茶,仿佛那冷茶的滋味好的很,他静默片刻后,淡淡道:“未必。”
宋玉章正按着睡衣带子坐下,听孟庭静这似是而非的话倒有些惊讶,孟庭静处处要强,就是这样模糊的认输,也足以叫他感到诧异了。
孟庭静脸色有些白,不知道是不是在外头冻的,鼻尖略带一点红,看上去颇有些梨花带雨的意思,宋玉章对这一类俊俏白皙的长相已在心中免疫,然而还是感到了些许触动。
人生如梦,他这大半年跌宕起伏的时光,从头至尾的见证者,就是一个孟庭静了。
两人默然不语,良久,孟庭静先发了问,“你跟俞非鱼……好上了?”
“不错。”
孟庭静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他平静道:“我就知道你会跟他好。”
宋玉章道:“是吗?”
“他简单,好糊弄,所以你喜欢。”
宋玉章笑了笑,“也没有那么不堪吧。”
孟庭静也笑了笑,目光凛然地看向宋玉章,“我说的是事实,难道事实都是不堪的?”
宋玉章沉吟了一会儿,承认道:“你说的对。”
孟庭静心里并没有宋玉章服软的痛快,他什么时候痛快过呢?就是同宋玉章面对面坐着,他放弃商会主席时,宋玉章变了色的脸庞令他感到了痛快。
也终于有他料不到的时候了!
只是那痛快转瞬即逝,是真正的一时痛快。
然后呢?然后就要同宋玉章明争暗斗你死我活。
在很久之前,其实也不算久,大约也就是小半年之前,孟庭静曾幻想过让宋玉章匍匐在他脚下,承认自己的有眼无珠,对他哀求乞怜。
人同人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既然非要有人占上风才能获得太平,那就由他来占这个上风吧,上风,那他是占惯了的。
然而,他失败了。
不是一时的失败,是未来都可预见的失败。
痛快是一时的,悲哀却会是一辈子的。
那种悲哀来自他的内心,或者说灵魂,除了他自己,谁也解救不了,宋玉章也不行,宋玉章有宋玉章的悲哀之处。
“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不要骗我。”孟庭静四平八稳地开了口。
宋玉章道:“你问,问完了就回去,把俞非鱼也给我放回来,没他,我今晚睡不安稳。”
孟庭静没有正面回答他,双眼宁静安然地盯着宋玉章的脸孔,他道:“那天,你是想逼我同意聂家从码头运货才跟着聂饮冰出的城,是不是?”
宋玉章一刻都没有犹豫,不假思索道:“是。”
孟庭静的掌心从膝盖上空悬了一下,像是被气流震慑了一般。
又是久久的静默后,孟庭静忽然伸手拉了宋玉章的胳膊,宋玉章料想孟庭静今晚大概是要发一次疯的,发疯就发疯吧,所幸他也有心理准备,疯完了他好踏实睡觉。
孟庭静将他人拉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宋玉章鼻尖轻轻一动,仿佛嗅到了血气。
孟庭静右手贴了他的脸,将他的脸侧压下去,按到了自己的胸口。
心跳很平稳,宋玉章感觉到孟庭静的掌心有些冰,他暗暗想着预备着孟庭静什么时候发疯,然而孟庭静没有发疯,眉心微微一热,宋玉章抬起眼,孟庭静正注视着他。
宋玉章也有些发怔。
同孟庭静,他是好了又坏,坏了又好,那状态好像是永远没法固定下来,像是有两极在搏斗。
孟庭静低下头来时,宋玉章的心里一点躲避的心思都没有,也该是时候了,打了闹了就要好一阵,好上一阵就又要摔摔打打,只是这么纠缠下去,其实也没多大意思,所以宋玉章事到临头,还是躲了。
孟庭静的嘴唇再一次落在了他的眉心,嘴唇偏于凉,像冰,很干燥地从眉心印落到鼻梁,再是鼻尖,最后就是嘴唇了。
还是没躲过去,两人的嘴唇碰在一块儿,记忆之中好的坏的又全死灰复燃一般重新闪烁了起来,缠绵而又缠绵的触碰着,湿润地相濡以沫。
孟庭静搂着他,鼻尖对着鼻尖,呼吸和气息都温暖地缠绕在一块儿,孟庭静低声道:“你方才是骗我的。”
宋玉章沉默着轻叹了口气。
孟庭静侧过脸,将自己的面颊贴在宋玉章的面颊上,“你对我,也有过情分。”
宋玉章轻闭了眼,睫毛微微扇动着,手掌按了孟庭静的后脑勺,呼吸着孟庭静身上冬末春初的气息,他轻声道:“庭静,你爱我,我怎么会不懂呢?”
浩浩然的悲伤如巨涛般将孟庭静淹没了,他还是不后悔,因为人就是这样,不经历就不能参透,得靠自己熬出来,走不了任何捷径,非得自己一刀一刀地剖,才能将自己的心剖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孟庭静现在明白了。
他爱的宋玉章也不是颗石头,他也有心有血肉有感情,跟他一样,是个人。
第139章
一到棉纺厂,俞非鱼立刻就被逮住了,众人七嘴八舌地告诉他,他人不在工厂,大老板大发雷霆,把厂里所有的玻璃全砸了。
俞非鱼诧异地看向一侧靠近上头的窗户,“那不是好的吗?”
“那地方太高了,大老板石头扔不上去。”
俞非鱼觉得简直离谱,孟庭静的脾气自然是不算好,能打遍全剑桥的就不是个正常人,然而只因为他人不在工厂就砸玻璃发火,好像有些不符合常理。
俞非鱼挠头,“他现在人在哪?我去问问。”
“大老板走了,气得很。”
“……算了,我先看看机器吧。”
“机器没事儿。”
俞非鱼顿时无言,无言的也不久,干脆道:“那我就先走了。”
“€€,你可千万不能走€€€€”
工厂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绑票一般七手八脚地拉住俞非鱼,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大老板不回来,俞非鱼就别想走。
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等大老板向你开完了火,你再走。
俞非鱼被迫留在了工厂,工人们齐心协力地将他推到办公室里呆着。
办公室里门窗玻璃全都碎了,倒佐证了众人的说法,俞非鱼有些莫名其妙,他莫名其妙地坐下,手指头敲了下脑袋,又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因为感觉这一切都太莫名其妙了。
办公室里有沙发,俞非鱼看门口有人还站岗,像是防着他跑,俞非鱼一挥手,“我不走,我今晚就睡在这儿。”
俞工程师在厂里还是很有信誉的,看管的人也就放心地离开了。
俞非鱼在沙发上坐下,边摇头边笑,蓦了,还是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办公室里睡也睡不着,因为还想宋玉章,干坐着又无聊,干脆拿起了办公室桌面上的硬壳本子和笔,开始给宋玉章画像。
他们干机械的,十个有九个是绘画的高手,俞非鱼拿了铅笔在纸上唰唰绘画,宋玉章人长得好看,画起来是特别的难,俞非鱼画画停停,就这么消磨着时光,一直到外头有日光照入,他正巧是画了三分之一。
他画的是半身像,宋玉章的脸上他只画上了一对眉毛、一双眼睛,都说画龙点睛,他画这双眼睛可是费了不少功夫,画完之后,俞非鱼忽然觉得鼻子和嘴唇也不用继续画下去了,一双眼睛就足够他联想到宋玉章的一切。
俞非鱼面上微微带笑,丝毫没有一夜未眠的疲惫。
“俞先生,大老板回来了,你快出来吧!”
俞非鱼听到呼唤,连忙将画好的画从本子上撕了下来折叠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孟庭静回来了,并且是平心静气,除了面若冰霜之外,没有丝毫的异常,俞非鱼迎面而上,孟庭静见了他,目光微一闪烁。
“孟老板,听说你找我?”俞非鱼很欢快爽朗道。
孟庭静摆了摆手,“后院说话。”
棉纺厂的后院空旷,装了篮筐,是个小型的篮球场,平常工人们闲下来也可以在这儿打打球放松,天气好的时候也有许多人来晒被子,现在还早,后院静静地散发着些许寒气。
两人进入后院后,孟庭静很平静地对俞非鱼道:“我想揍你。”
俞非鱼脸上还挂着笑容,闻言,那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剑桥拳王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俞非鱼曾亲眼见过孟庭静将一个比他高了大半个头的白人男子给打得哀嚎痛哭满地找牙。
俞非鱼显然是不想挨揍,他以很保留的姿态彬彬有礼道:“有没有什么可转圜的余地?”
“没有。”
“总得有个理由吧?”
“不方便透露。”
俞非鱼无话可说,然而他到底还是有脑子,想了想他昨天离开工厂所做的出格的事情只有一件,眼睛瞟了瞟孟庭静,他试探道:“因为宋行长?”
俞非鱼的鼻梁上直接就挨了一拳。
那一拳很克制,至少没有打断他的鼻梁骨,但也打出了俞非鱼的两泡鼻血,俞非鱼不是软蛋孬种,照理说这时候他应当还手,但他太清楚两人之间的差距,很清楚如果还手可能后果更糟,他单手捂住了鼻子,正在忍不住皱眉头时,孟庭静递了手帕给他,“对不住。”
俞非鱼接了手帕,按住了淅淅沥沥的鼻子,瓮声瓮气道:“没事,骨头没事。”
“我知道。”
俞非鱼点了点头,“还打吗?”
“不了。”
俞非鱼又点了点头,指了篮球场边上的长椅,“去那坐坐吧。”
孟庭静正有此意。
其实,他是刚从宋玉章的床上下来。
宋玉章发现了他手上的伤口,给他找了纱布包扎,包扎好之后,孟庭静将他抱上了楼,然后合衣抱了他一晚上。
宋玉章说没有俞非鱼,他睡不安稳,事实是,身边只要有个人,宋玉章就睡得很沉。
都说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他这么个行走江湖在刀口上舔血的危险份子一个人竟然睡不好觉。
孟庭静凝视了宋玉章熟睡的侧脸,心想自己聪明一世,原来糊涂起来也会那样糊涂。
他怎么会认为宋玉章是个没心肝的冷血动物呢?
孟庭静搂着他,心在黑暗中渐渐明朗。
因为他太看得起自己了。
这话宋玉章说过,孟庭静一带而过,没有细想。
他太看得起自己了,他喜欢宋玉章,宋玉章居然没有一致地喜欢他,他便本能地将宋玉章归类为无情无义之辈。
要不然宋玉章怎么会不爱他呢?
孟庭静心中冷嘲道:“自以为是。”过一会儿,他又在心中改了口,“自欺欺人。”
俞非鱼拿手帕止住了血,“小孟,我能这么叫你吧?咱们现在可不是聊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