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 第6章

王老师和秋老师的教育很成功,秋辞也不做失礼的事。他知道“晚上上哪儿吃年夜饭”这句话不算邀请,所以最好待在自己家里。

他不再说话,于是张虞伶一大段地讲完:“我们家庭条件也差不多,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阶层,身体也都不错,有医保有养老金;年龄上他大几岁,但不都说男人晚熟嘛,大几岁好;收入€€€€他虽然收入忽高忽低,但起码有资产,北京一套房子顶所有,这方面我沾他光了;我们学历也差不多,当然他学校要好一些……这样看确实是我高攀了……当然更实际点儿说,现阶段漂亮的女生比帅气的男生更抢手,所以总体就是各方面都算势均力敌。”

张虞伶看到秋辞依旧不懂的眼神,自尊心有些受伤,描补一句:“其实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大家每天都那么忙,要不然还能怎样呢?”

临分别前,张虞伶又用手机照了下脸,郁闷地说:“算了,还是卸了重化吧……眼睛也肿了,怎么上班啊。”

之后他们都忙起来,联系不再频繁,期间,张虞伶给秋辞发过一次消息,迂回地倾诉了一些感情问题。当时秋辞在家里,那瓶一五年的玛歌已经被藏进柜子里,他说了自己应该说的。

两人再通话就是张虞伶向秋辞汇报近况:一是她被秋辞的公司录用了,她最想去的IBD;再就是她退婚了。

第9章 基督山伯爵or希斯克利夫

“应该算双喜临门吧。”秋辞心想,却没有觉出高兴。

一丝都没有,真是奇怪。

他本来的设想是基督山的伯爵,可实际却更像是呼啸山庄的希斯克利夫€€€€不,没那么惨,他立马否定这个念头。

就像连环杀手总要重回案发现场欣赏自己的作品,秋辞也得亲自检验一下复仇的成果。

他的手指在“徐老师”三个字的上空悬停几秒,选择了它下方的“徐老师儿子”。

盛席扉对于秋辞给他打电话表现出意外,他的声音哑得像吞了砂纸,说:“不好意思,我这会儿在医院,有点儿吵。”

秋辞问:“是徐老师生病了吗?”

盛席扉说:“是我父亲。”

徐东霞的丈夫因为准儿媳退婚的事与妻子吵架,突发脑溢血,前几天刚做完手术,现在还在重症室。

秋辞请了假,直接从公司出发回老家。一路上,徐东霞的丈夫朴实和善的脸,徐东霞的儿子温和友好的脸,两张脸轮番出现他脑海里。他不停地想:如果徐东霞的丈夫死了,自己该怎么办?如果他以后生活不能自理了,自己该怎么办?”

他意识到如果那些假设发生了,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木已成舟。

于是他开始想自己已经做了什么……

他不怀好意地帮助张虞伶跳槽;他向张虞伶灌输投行不宜早婚早育;他挑拨张虞伶与徐东霞的关系……他后来在电话里直接怂恿张虞伶退婚,他说:“订婚就是试用期,本来就是用来试错的,以防止未来更大的损失。”

他还说:“人只有勇敢追求幸福才有可能幸福,人的一生怎么可能那么早就被彻底定性,你永远都能做出新的选择。”

这些话他自己都不信。

他本来以为这是最好的结果,比在张虞伶和徐东霞儿子的婚礼上当着亲朋的面揭露徐东霞的罪名,或者等两人结婚后再让他们为生育矛盾而离婚,都要好。

可现实总比他预料的可怕很多倍。

下了高速,秋辞跟着导航找市医院,快抵达时才发现这是自己小时候生病常去的医院,离他曾经的家只有几条街。这个城市已经完全变样了。

红色的法拉利从车流里分离出来。

医院里面的停车场已经满了,秋辞问一个长了一张厌世脸的门卫:“请问哪里还能停车?”

对方刚刚已经打量完他的车,这会儿又开始打量他,见惯了人的倦怠的眼神从他的脸看到身上还没看够,又从身上看回到用发泥定好型的头顶,再从头顶落回到精美的脸上,抬手一指,用这座城市的方言说:“那边。”

来之前,秋辞在电话里说要来医院探望,徐东霞的儿子迟疑一瞬就真应下了。尽管秋辞认为他呆,但并不觉得他傻,更不觉得他没有分寸。

“也许他都知道了,知道是我捣的鬼,要找我算账。”秋辞揣测。但转念又觉得张虞伶不会在前未婚夫跟前揭露自己,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出于坏心……秋辞觉得自己和连环杀手差远了,他只是一个冲动犯罪的胆小鬼。

秋辞跑进医院,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嘈杂之地。他跟着路标走了一会儿就乱套了,只好找到一个神色友善的护士问路。

护士一听他要去神经外科重症室,眼里流露出同情,给他指了路。

秋辞按照护士的指示,越走越幽静,整条走廊都没有人,直到看到“神经外科ICU”几个大字,推开门,忽又变得嘈杂起来。

大概有十来个形色各异的男女在吵架,大致分为两个阵营,很多张嘴同时激动地说着秋辞听不懂的方言。偶尔有两个普通话从这一堆里冒出来,尖利的那个是徐东霞,喊:“反正我不可能和他离婚!他是脑子进血糊涂了!”压抑着的那个是她儿子,“妈,大伯,舅,姨,不管我爸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病房里还有别的病人呢,让我爸听见了再把他气着了可怎么办?”

他们吵得这么厉害,走廊两侧坐着或打地铺的病人家属都只是木然地看着,就像单纯被声音吸引,条件反射地看着。

这时一名护士出来了,指着“肃静”的标语严厉地训了几句,又点名徐东霞的儿子:“5号床的家属,管管你家亲戚!”

一团人勉强闭上口,十来张脸沾亲带故,神奇的血缘,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分别属于哪个阵营,却又可以统一归纳为坏脾气的脸。

盛席扉疲惫地转了个身,看见秋辞站在不远处。他结结实实地愣了一愣,然后拨开亲戚朝秋辞走去。

盛席扉的头发像鸡窝,胡茬都快长满腮了;眼睛红彤彤的,眼神也不复温和,看起来很像《动物世界》里饿了好几天的野兽。

秋辞几乎要转身逃跑。

盛席扉一把抓住他的右手,用两只手紧紧握住,秋辞惊异地用力把手抽回来。

盛席扉红彤彤的眼睛耷拉下来,薄唇也撇下来,“真抱歉让你看见这些,我实在是……秋辞,请你帮我劝劝我妈吧,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第10章 白羊

秋辞靠墙站着,看徐东霞的儿子回到那帮怒气冲冲的亲戚中。他是这两个家族唯一的交集,从他脸上可以同时看到两个阵营的基因,但又和他们都不一样,即使生着气,他的脸看起来也没那么可怕。就像是良性变异。

能不能形容为好的black sheep?或者黑羊群里的白羊?秋辞在心里找比喻,或者干脆就是牧羊犬。徐东霞的儿子像牧羊犬一样将一群不听话的羊抚慰、归整,让他们排成队地离去。

最后只剩徐东霞一只羊了,秋辞很不情愿地走上去。他临危受命,其实还不太清楚到底要做什么,刚刚徐东霞的儿子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小声对他说:“一会儿你就顺着我的话说。”

徐东霞这就显老了,眼里没了斗志,以前被脂肪撑得平整的眼角也耷拉下去。

她儿子搂着她的肩膀,像哄孩子似的说:“你跟我大伯他们生什么气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一点就着,生气的时候说的话还能好听啊?你还当真了……我爸在里面躺着,要是你也病倒了可让我怎么办?……你不也听见大夫说了,刚做完开颅手术的病人可能会性情大变,你得体谅他……”

徐东霞抹抹眼泪,“性情大变也不能……都过了大半辈子了怎么突然就……那个词我这个岁数的都说不出口!你说他得这么个病,跟我离婚了以后谁伺候他去?他要是后半辈子都躺床上还不得指望我给他端屎端尿?”

秋辞在一旁听着,有些惊讶,他之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徐东霞的儿子接着劝她,让她别跟病人置气,别让她娘家的亲戚拱火。

徐东霞抹着泪说:“你就是向着你爸,从小就跟你爸亲,你跟你爸那边的亲戚也近,跟你舅和你姨就生分。你妈从小到大多疼你,你还拉偏架。”

徐东霞的儿子用纸巾给母亲擦眼泪,“妈,要不你让秋辞说,他是你学生,他向着你。”

秋辞自然地接话:“徐老师,席扉是担心您的身体,怕您生气着急把自己身体搞垮了。”

盛席扉欣喜他配合得如此默契,忙接着说:“你看,人家秋辞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我最担心什么……你就听我的劝,别在这儿耗着了,赶紧回家睡觉,你这个年纪不能这么熬。这里有我守着就行了。”

秋辞就像和他搭戏的演员,他一句自己一句:“徐老师,我送您回去吧。”

徐东霞大概就缺这样一个台阶,盛席扉和秋辞又轮番劝了几轮,她终于同意回家了。

秋辞搀着徐东霞往外走,一只手不得已地碰着徐东霞的手,觉得腻歪,幻想自己能拥有壁虎自断一部分肢体然后又长回来的能力,耳朵里不得已还听着她唠叨那些家长里短。徐东霞先是诉说自己命苦,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咒骂张虞伶的父母背信弃义,否则也不会有后面那些乱子。

秋辞沉默地听着,没想到是张虞伶的父母替女儿出面退的婚。

他把徐东霞送回家,徐东霞去卧室拿东西,让他在外面等会儿。他就这样独自站在主人家客厅里而不被担心会偷东西,真是莫名其妙的信任。

徐东霞抱着一堆被褥出来,塞进一个大编织袋里,又塞了些别的东西,让秋辞帮自己往医院送一趟,“给席扉的,他都好几天没睡觉了。”

又是厚厚的宣软的一团,秋辞不得不把它们分成两份,分别塞进后备箱和副驾。

他拎着这一大袋子回到神经外科的重症室,这次他经过那条走廊时留意到那些病人家属,他们都是极为疲惫的模样,脸上无一例外全是愁苦,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地铺上,脚边总有很多生活用品,像是把家安在这儿了。

秋辞拎着那一大袋子,走得更快了些。

他一定要留下来帮忙,和盛席扉一起把一块儿空地扫干净€€€€徐东霞百般不行,但心确实细,还往编织袋里塞了一把小扫帚。

但也只是用扫帚扫扫,干净的被子就那么铺到了不怎么干净的地上。

编织袋里还有一个装生活用品的小袋子,秋辞从里面拿出一个装着牙膏和牙刷的杯子,又翻了翻,找出一条毛巾和一只剃须刀,一并递给盛席扉。

盛席扉接过来道谢,又请秋辞回家。

秋辞说:“你先去刷牙吧,我帮你在这儿守着。”他刚刚看到有护士从病房里跑出来问某号床的家属在不在,一个男人立刻从墙角蹿出来急匆匆地跑过去。

盛席扉也没劲儿和他客气了,又道了声谢,拿着那些洗漱用具去了洗手间。

他很快就出来了,整张脸利索了很多,秋辞不由多看了他两眼,知道他眼下面的黑眼圈和眼里的血丝都和自己脱不开关系。

秋辞坐在一张椅子上,盛席扉坐到他旁边,没有再催促他离开。

秋辞说:“你睡会儿吧,我帮你盯着。”

盛席扉躬着背,双肘撑在腿上,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摇摇头,说睡不着。

“你爸爸,情况怎么样?”秋辞胆怯地问出口。

盛席扉告诉他,出血位置不好,但幸好出血量不大,手术也很成功,醒来也算早的,就是清醒以后情绪不太稳定,不知道是不是和脑出血有关系,也让他担心后面的康复。

“你是说你爸爸想要离婚的事?”

盛席扉点点头,苦笑一声:“让你见笑了。”

秋辞温声道:“这不能算是笑话。”

盛席扉闻言偏过头来,看见秋辞的脸色比往常几次见面时都冷,眼睛却很善良。

这是秋辞头一次在他面前脱掉社交面具,露出底色,眼睛也被允许流出真的感情。

第11章 题

“今天太谢谢你了,麻烦你跑这么远。”盛席扉已经不知是几次向秋辞道谢。

秋辞说:“我也没做什么。”

他这一句话让盛席扉更加惆怅。秋辞确实只是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帮忙送了一趟人,可就是这两点,家里那一帮长辈就没人肯做。不但不做,还火上浇油。

“那天虞伶的父母过来,就吵起来了。当时有我和我爸拦着,没有吵太厉害,但是他们人走了以后,我爸又跟我妈吵起来……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见我爸发脾气,还是发那么大的火。”

秋辞倚着椅子背,看盛席扉躬着腰,问:“他们为什么吵?”

“……我爸说女孩子家里不想结亲了,那也不用变成仇人,嫌我妈太得理不饶人,说话难听,然后就稀里糊涂扯到别的事上,越吵越厉害,然后就……我爸突然就说不出话了,然后就倒了。”盛席扉用双手搓了搓脸,“我爸以前从没有这样过,他一直都是好脾气……他手术醒过来以后,刚能说话,第一句话就是要离婚,今天进去探视的时候也是句句不离这个。我妈特别受不了,我爸那边的亲戚就觉得我爸这样是我妈害的,跟她吵,我妈那边的亲戚就觉得他们欺负人,过来帮我妈撑腰。”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都是添乱!”

“你爸爸醒来以后状态还好吗?”

“还算好,医生说清醒得早就是好征兆,醒来也能开口说话,虽然吐字还不太清晰……”盛席扉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可能我爸是真想离婚吧,不是因为得这个病糊涂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劝徐老师接受吗?”

盛席扉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等我爸病情稳定再说吧,现在怎么也不能再让他着急了……”他发了好久的怔,又说:“我一直觉得我爸和我妈感情很好,我妈虽然脾气急,但配我爸这样的好脾气正合适。其实我妈才是有高血压的,我平时总担心我妈会得这种急病,我爸一直都挺硬朗,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我上网查,看到有医生说没有高血压的人得脑出血,可能是长期抑郁导致的……我就想,我爸是长期抑郁吗?他特喜欢养花,整天安心捣鼓他那些植物,养得特好,我一直觉得他特别有生活情趣……他是不是其实过得不开心?”

秋辞想了想,说:“同样是喜爱自然,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和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一样。你爸爸脾气好,也许只是因为他周围的人都脾气不好,而一个家里必须至少有一个脾气好的才行。”

盛席扉扭过头来,坐直了。

秋辞看着他由远及近的脸,有些后悔自己刚才那样说,他应该用多数人的说话方式。

而盛席扉看着秋辞,像是看到了一道有些头绪但又无法组织起答案的语文阅读题,潦草读过一遍后又不自觉回到第一段从头读起。过了半晌,他终于想明白秋词的意思了,有些痛苦地皱了下眉,“我应该多关注一下我爸的内心……”

秋辞安慰他,“这不能怪你,子女总是无条件接受父母的一切,不论好的还是坏的,都不会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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