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 第16章

秋辞沿着小区的花园甬路往自家单元楼走。他心里总有根弦,时紧时松。和盛席扉说话时也是时紧时松,紧的时候比平时更紧,松的时候也比平时更松。

他身上穿得暖,鞋子却薄。这双鞋不适合在外面走路,鞋底软而薄,嵌进甬路的一颗颗鹅卵石硌着他的脚底;可冬天能看见常绿树的绿叶又觉得美。

心里那根弦越收越紧了,紧到轻轻一碰就“嗡嗡”作响了;可是“嗡嗡”声也能听出喜悦。

直到回到家。每次回家都是从亮的地方进到暗的地方。心底的喜悦被黑色蒙住了,那是负罪感张开大嘴。

打开灯,关上门,灯光照亮空荡荡的家。茫然环顾宽敞的客厅,像在找东西。但是找不到了,喜悦已经被负罪感一口吃掉了。

没有喜悦才是对的。那是徐东霞的儿子。还是个男人。

第27章 危险

盛席扉在敲键盘的间隙突然抬头问对桌同事:“你见过gay吗?”

对方茫然地抬起头,过了一会儿才从编程思维中走出来,诡笑着问:“扉扉你要出柜了?”旁边的同事也探过脑袋,“扉扉出柜了?那是不是得先让兄弟们爽爽?”

盛席扉嫌弃地:“滚滚滚!上班呢!”所以不能怪他不爱跟这帮臭老爷们儿们聊天。另两人呵呵笑着将自己重新摆正在屏幕后,盛席扉嫌弃地看他们一眼,在心里补充:“谁爱跟这种臭老爷们儿聊天?”

他爱跟秋辞聊天。

那天和秋辞聊过后就上了瘾,之后吃饭走路甚至打球时都更频繁地产生新鲜的心得,然后就会想起秋辞,想讲给他听,再听听他会说什么。

他这会儿想明白自己愿意和秋辞说话,不仅因为秋辞近距离地参与过他糟心的家事,也不仅仅因为秋辞是一个如此优秀的倾听者和表达者。他还想明白以前觉得闲聊就是无聊,只是因为没有碰见好的对手。

是对手,也是队友。他现在觉得聊天就像打球,如果队友配合不佳,或者对手技术太差,打起来就不痛快。

秋辞既是好队友也是好对手。那种抛出的球对方都能接住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而作为对手,秋辞还很擅长防御,能给盛席扉盖帽的人不多,秋辞算一个。甚至那掩藏在微笑和温言细语底下的进攻性也被盛席扉察觉到了,这些都激起他强烈的进攻欲。

第一次在聊天时没有期望对方反应再快些、知道得更多些,第一次担心自己不够聪明。

旁边的同事杵他,“想什么呢?自己坐这儿咧嘴傻笑,要谈女朋友了?。”

盛席扉回过神,兴高采烈地问:“你有过跟人聊天怎么也聊不够的时候吗?”

对方面露惆怅,“有啊,我初恋……你真有对象了?够速度的啊!到哪一步了?”

对桌探出脑袋,“敏敏还有初恋?你都没跟我们说过啊!”

“高中的时候……”

盛席扉的思绪从敏敏青涩的初恋里溜号了,想到那天跟秋辞分别以后,他给对方发过几次消息,一开始是询问那个同事的情况,秋辞回复得不多,但告诉他那个同事状况不错,运动和语言都没太受损,已经去康复医院了。他觉得秋辞一定很忙,只在周末提过两次“约”的事,特地挑了他们几个哥们儿一起聚餐的时候,都是秋辞见过的人,结果两次都是拒绝。

第二次邀请是在圣诞节前,他问:“你们公司过圣诞吗?”秋辞回:“我不信教。”

盛席扉回想那四个字,在脑子里模拟他说这话时的神态和语调,冷得龇牙咧嘴。他本来还想问秋辞过年回老家的事,心想他们可以一起走,两人开一辆车,既环保又省过路费。但还是算了吧。

他开始认真琢磨秋辞的性取向这回事,这个问题的答案同时能回答秋辞是不是爱上他了,以及秋辞为何对他忽冷忽热。

可当他真正去思索这事儿时,却发现完全无法下定论。已知条件太少了,观测远远不够。

他只能假设,假设秋辞不是gay,还要假设秋辞当初对虞伶热心不是因为对虞伶有歹意,而是出于对老师的感恩,这便同时解释了他为何对自己的困难也同样热心相助……都是因为自己老妈。由此就要推出他时而对自己疏远,是不想和自己走太近。

这是个让人丧气的推论,但结合秋辞的社会资源和交际圈,很合理。

再假设秋辞是gay,那他一定是看上自己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假设,还不如上一条呢。

盛席扉不知要怎么看待gay,他只听说过同性恋在人群中的比例其实不低,但生活中一个都没遇到过。他不知道如何和gay相处才不冒犯。

要把秋辞等同于其他男性吗?怎么和哥们儿相处就怎么和秋辞相处?想打屁股的时候打屁股,想勾肩的时候勾肩,那不可能啊……把秋辞当女孩儿?那也是忒别扭。

他是真挺想和秋辞做朋友的。他那几个哥们儿都是同学、舍友,都是自然而然走近的。平生头一回产生主动去结交谁这种念头。

可如果秋辞真是gay,那就得保持距离了吧,最好是不再往来。他不想伤秋辞的心。

盛席扉把自己想郁闷了。

秋辞最近不郁闷,他快乐极了。

他突然就想通了,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

二十六岁了,还没有过性生活,欲求不满却又讨厌自己的手,渴望被缚却又不擅长自己做结,所以,何必呢?

这个世界上每晚都有很多人在“约”,他的同事们仅他亲眼目睹的就有多少人在夜店里只需一首舞曲的时间就能和陌生人转去酒店,有那么多人握着绳子等待能和他共度良宵的模特,还有那么多人发帖罗列自己身体部位的尺码、柔韧性和敏感点,为什么他们都能,他就不能?

秋辞忽然就想开了,他也能。

他很早就注册过一个隐秘的论坛,IP在海外,用户大多在国内。他还是更偏好中国人的长相,喜欢汉语。他还要找技术好的、有耐心的、有力量的、手漂亮的;他不喜欢故作高深和面容忧郁的,他要找爱笑的,既会微笑,也会笑得露出牙齿。所以他要找牙齿又白又整齐的。

他还承认,相比女同性恋,他更愿幻想男异性恋。但他胆子还是不够大,不能接受无法动弹时旁边站着一个男人。如果连Leon都是危险的,那其他男人将会更危险,他没有那种仅通过外表就判断出一个男人性取向的能力。

他在性方面的阴影已经够大了,不想病得更厉害。

他还承认他已经将自己的选择范围缩小到不能再小了。

所以他要想办法增加自己的吸引力。

他用家里一面纯白的墙做背景,穿着真丝睡袍拍侧身照,系紧腰带,以展示自己修长的四肢、有肉的臀部和没有肥肉的腰身。这都是他的优势,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很适合做绳师的模特,否则Leon那样有修养的人,不会控制不住地对着他的身体露出痴迷的眼光。

上传照片时,他看到自己睡袍以下露出的小腿和拖鞋没有盖住的脚背,感到一阵恶心,心里很清楚这种裸露的本质是什么。但他必须得让别人看到他的肤色,偏白,细腻,配黑绳和红绳都好看。他有那么多要求,还有那么多禁忌,都是降低竞争力的缺点,他必须得显示自己的优势。

公司、项目、劳动力、才智、健康、人,都是商品;工作、上大学、谈恋爱、结婚、找玩伴,都是买卖。他想起《爱情买卖》那首歌,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当然有风险,可再危险也比不上盛席扉危险。即使他是徐东霞的儿子,并且是个异性恋,可他对秋辞来说是越来越危险。

何况秋辞没有别的选择了,他现在压力大得要爆炸。Micheal辞职了,他的副手顶替上去。正手与副手的关系向来一言难尽,不出意外的,秋辞受到排挤。他觉得可笑,曾经听虞伶讲一些办公室争斗的见闻,他还觉得低级,现在他亲身碰上了,发现人和人不管收入、级别相差多少,其实本质都差别不大。

Micheal让他早做打算,来年晋升副总裁的指标恐怕轮不到他了。秋辞咬着牙,他想,即使要走,也要把手头的项目漂漂亮亮地完成以后再走。

他没有别的选择了。那天他们聊《大设计》,聊万有理论,盛席扉说:“很多理论目前无法证明它一定是对的,人们接受它,只是因为它是唯一的选择。”

秋辞很赞同,他的人生也是同样的道理,很多时候都无法证明是最合理的,他只是没的选。

第28章 落水狗

帖子发出后,秋辞收到很多不堪入目的照片和不堪入耳的文字,还有人对他不脱衣服和无性这两项要求极尽羞辱和嘲讽。

这些都是他早有预料的,并非不能接受,但忍受那些时,他总要想:“要不然还是Leon吧,不过是脱衣服上床而已,也不是绝对不行。”也许试过就没有那么可怕了。何况那些羞辱也不完全是错的,没准他就是又当又立。之前和Leon约会时不是也幻想过吗?也强烈地渴望着,如果是裸身做这些该有多好。

可他不能找Leon。平安夜那天,两人浅浅地相互问候了几句。应当就止于此了,不要再有多余的接触。不能害Leon更深。

最后竟真让秋辞找到心仪的,简直就是为他量身订做的,女T,在大学掷过铁饼,有力量和体力,会缚驷马,还懂桡神经和尺神经,知道用安全词。

唯一不好的是对方要求脱衣,秋辞与她讨价还价,为自己争取到一条内裤。但对方还有要求,希望能…………

秋辞看到那两个字时懵了,直到对方又发来一张图片,他冻僵的思维才陡然复活,像一团纠缠的蚯蚓被放到火上那般痛苦地蠕动。

两人谈了很久,久到就像谈生意,秋辞恍惚觉得他们做的买卖其实是红灯区的买卖。而他这件商品显然是性价比不高的,一个男人的身体,对一个女T来说,实在是吸引力不够。

“论坛里的缚手多数都是男的,而且多数不找男伴,有的在性别方面卡得倒不是很死,但是风评都不好。我个人喜欢把条件提前说出来,行不行,咱们都说清楚。你虽然看起来比较萌新,但是我觉得你不傻,那些人捆前倒是一切都好商量,但是把你捆住以后他可能会做什么,你应该能想象出来。那种事可不少见。”

秋辞都明白。他还明白女缚手比男缚手更难得,且选择很多,如果不是对方厌倦了绳子带来的情感纠葛,根本轮不到他。

但是秋辞接受不了。

后来有人主动联系他,是男人,论坛里的付费绳师,似乎口碑不错。

压力已经让秋辞的身体膨胀变形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饱得皮肤都变透明的大气球,再不释放压力,只要有稍微有一点点尖锐的东西往他身上轻轻一碰,就能把他扎出一个眼儿,然后那些高压气体就会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小眼儿撕成大洞,把他变成一只到处乱窜的破口袋。他想象自己全身的皮肤上都是小眼儿,呲呲地往外漏气,恨Leon,恨盛席扉,恨自己……必须得赶紧捆住。

所以男人就男人吧。

收费的就是不一样,这个男绳师对秋辞的所有要求都表示理解和尊重,对他像对待客户一样礼貌周到。而且男绳师不但会驷马,还敢玩儿吊缚,对秋辞说:“几乎每一个来找我的,就算第一次不敢,之后也一定会要求玩儿吊缚……吊缚是捆缚的终极梦想。”

秋辞喜欢他最后那句话,和他敲定了买卖。

对方开出价格,秋辞爽快地转了钱,并说:“这算是首付,如果我们合作愉快,结束后我会再转同等数额作为尾款,后续我们还可以定期约时间见面。”

对方愉快地应下来了。

这就更像红灯区交易了,但好歹交易货币是钱,而不是他的肤色和身体部件的尺码。何况秋辞不相信人性,他更相信经济学规则。

他谨慎到不和男绳师约在本地,而是挑了自己将要出差的一个城市,把见面时间约在出差最后一天的晚上。当然他会给绳师报销路费和食宿费,还有额外的出差补助。

酒店是他自己订的,入住后还藏了几个摄像头和一个语控助手,手机也有语助,都是为了以防万一。

住酒店是常态,睡酒店的床比睡家里的床还习惯。他坐在床上登陆论坛,想和绳师确认明天的约会是否能如时进行。

进入论坛,一个大热的帖子顶到最上面€€€€《揭露xx绳师的恶行》。啊,是他约的那个男绳师的论坛ID。

帖子是匿名开的,揭露付费绳师对客户的侵犯和勒索,后面有很多匿名的跟帖附和,说自己也是受害者。

秋辞盯这帖子盯了一整晚,一楼一楼地数,数有多少受害者。他还看到那个骗子绳师现身了,贴出许多受害者的照片作为报复。

这个论坛管理不错,那些侵犯隐私的照片很快就被删了。但秋辞知道一定有人下载了下来,并会把它们洒向整个互联网。也许某天他上网学习某个结怎么打时,就会看到这其中的某个男人或者女人被缚住的身体。

秋辞也开了一个帖,这是他在论坛第一次开帖,内容是如果有谁需要法律援助,可以找他,他可以推荐律师,并出钱资助。他知道自己逃过一难,他之前的表现就像一个人傻钱多又胆小的冤大头,就差在脑门上写着:“我害怕暴露,我有钱,快来勒索我!”

但没有人向他求助,只有几个回帖感谢他热心,并告诉他:“不会有人去告的,圈里事圈里解决。”

是啊,正因为他们的爱好是不被社会道德所接纳的,所以他们也无法获得社会法治的保护。一直活在暗处的人怎么敢去光下面呢?会被晒伤,会变盲。

他又去联系那个会掷铁饼的女T了,对方毫不意外:“你也没睡?”

秋辞自己在网上找了一张别的图片,发过去,请求:“能不能用这种样式的?”

对方爽快地答应了,“其实我也不喜欢做成男人的样子。”

秋辞只求她别再用那个词。和男人没关系,是女人对他使用工具,所以不是男同行为。

………………

第二天早上,秋辞把这晚用过的所有东西都扔到小区外的垃圾桶里,约会也取消了。

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第29章 热闹与冷清

春节到来时,盛席扉同多数离异家庭的子女一样,遇到那个难题:过年和谁过?

他爸爸宽厚,主动解了他的烦恼,让他去陪母亲。盛席扉思来想去,觉得确实是妈妈那边的亲戚更让他不放心,就跟着母亲去了大舅家。

姥姥姥爷不在了,但过年打麻将的传统不能丢。大舅二舅加他们生的四个儿子,再加盛席扉母子,正好凑两桌,把客厅去饭厅的过道都塞满了,舅妈们端菜过去的时候得吸着肚子挤过去。

盛席扉根本坐不住,好几次都想去厨房帮忙,被他两个舅舅按在座位上。往年都是他爸陪着玩儿,今年只能由他来当壮丁。

姥姥这边真是男丁兴旺,同辈几个表兄弟就差他没结婚生子了。大概一算就得吓一跳,险要二的三次方,一屋子的男人和半大小子,阳气壮得有些过分。

舅舅和表哥们吼“二条!”“发财!”就像故意要吓人一跳,儿子们也继承了家长的大嗓门,满屋子乱窜的时候嘴也响个不停,音量拉满。

盛席扉的座位正挨着那条过道,每次有孩子跑过去都得撞一下他的椅背。他这会儿才知道原来人声也能出多普勒效应;还领悟到“沸反盈天”这成语有多生动,他现在觉得自己就跟那饺子似的,被扔进沸水里了。

实在坐不住了,盛席扉拉着自己妈去给舅妈和嫂子们们帮忙。不过这会儿饺子已经都包完了,硬菜也都在锅里做着了,用不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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