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 第17章

盛席扉挺过意不去,想从二舅妈和灶台之间挤过去,给自己找点儿活干。舅妈和嫂子们跟他母子客气,嘴上说是嫌徐老师做饭不好吃,嫌盛席扉个儿大占地方。

下一代里唯一的女孩儿抱着一本书过来,问盛席扉:“小叔,你能不能给我念书?”

盛席扉看眼封面,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霸王龙,不由笑了,小外甥女看着乖乖的,原来喜欢《恐龙世界》。

三表哥家的嫂子笑着往外推他,“快去,帮我看贝贝。”

盛席扉抱着贝贝去了大外甥的房间,关了门,终于安静了。

小外甥女还没上小学,但是一点儿不淘气,睁着大眼睛跟小大人似的,安安静静听他念书。

念到“始祖鸟曾长期被误认为是鸟类的祖先”这句,盛席扉停住了,问外甥女:“始祖鸟不是鸟类的祖先吗?”

小外甥女睁着大眼睛,脆声地回:“不是呀,小叔,‘误认为’就是错误地以为的意思,你不知道吗?”

盛席扉沉吟了一声,掏出手机,“贝贝等小叔一下哈,我上网查一查,小叔小时候看的书上写的是始祖鸟是鸟类的祖先。”

贝贝安静地等着,观察小叔叔脸上快速变换的表情。等大人面色凝重地把视线从手机上抬起来,贝贝好奇地问:“小叔,你怎么了?”

盛席扉说:“小叔的人生观受到了冲击。”

小女孩儿歪起头。

盛席扉忍不住在她头顶抚摸了两下,觉得她又乖又可爱。他继续给孩子念书,但脑子里一直在想始祖鸟的事。真是岂有此理,都叫“始祖鸟”了,竟然不是鸟类的祖先了!

念完几十页,贝贝满足了,自己趴地毯上看书。盛席扉沾贝贝的光,在这屋躲清静。

他心里放不下始祖鸟的事,急于想和谁分享这个新发现。确切说是想和秋辞分享。刚刚在网上看到那条考古界的理论更新,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秋辞肯定也感兴趣!”

他已经给秋辞发过“过年好”了,秋辞也给他回了“过年好”。盛席扉挤在外甥的小椅子里,手里转起手机,忍不住又打开。先看眼微信界面,倒是有不少未读,但都是群发的祝福语。再点开朋友圈,也是热热闹闹,不少人在晒年夜饭,说吉祥话,还有人吐槽春晚。

盛席扉也想吐槽春晚,更想吐槽舅舅他们打麻将那么吵还要开着电视,还把音量调那么大,吵上加吵。秋辞肯定不看春晚,他肯定不喜欢那种太热闹的联欢会节目。还想吐槽人声多普勒效应,秋辞肯定能get到他这说法的精妙之处。

盛席扉手里转着手机,觉得自己要闲出毛病了。

他给敏敏发消息:“你知道始祖鸟不是鸟类祖先了吗?”

敏敏秒回:“喝大了?几个菜啊?”

两人臭贫了几句,敏敏先撤了,“一大家子吃饭呢,老看手机让我妈说了。”

盛席扉竖起耳朵听外面,他家的年夜饭还没开始,不知道是哪个舅妈或者嫂子顶了他的位置,两桌麻将依旧没停。

他又给峰峰发消息:“你知道始祖鸟不是鸟类祖先了吗?”

峰峰回:“始祖鸟不是让李宁收购了吗?”

给学历最高的前博士生发:“你知道始祖鸟不是鸟类祖先了吗?”

前博士生回:“始祖鸟不是恐龙吗?”过了两秒又回:“还是鸟?”

好吧,术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他们的博士生不学生物。可是秋辞一定知道。他们教职工家属院以前流行给孩子买那种成套的百科全书,他是被他妈按在椅子上逼着看完的,但秋辞小时候一定是那种乖乖的坐得住的孩子,有好奇心还爱看书……

盛席扉看向小外甥女,小女孩儿趴在地毯上看书,头朝着他这边,乌黑的小头发梳着整齐的小辫子,中间分出直直的一条线,两手支着脑袋瓜,两只小脚翘起来……盛席扉觉得秋辞小时候一定就是这么乖的。

手又忍不住去摸手机了,心不在焉地把几个app翻了个遍,最后还是打开朋友圈,无聊地划啊划啊划,时不时礼节性地点个赞……嗯?秋辞也发朋友圈了,他也吐槽春晚,直接拍的电视屏幕,是个小品。原来秋辞也看春晚啊。

他立刻在下面回复:“我也不爱看春晚的节目。”发送。

我也不爱看春晚的节目?是不是太傻了?

要不要删除……换一句别的……

哎?回复了!€€€€“刚看到一个舞蹈还可以。”

盛席扉觉得秋辞这会儿肯定没有在忙了。他还要继续回复,突然想到以前给秋辞留言,要么回复得很慢,要么总是忽略其中几句,但是给他打电话就总接得很快,也不着急挂电话。

“贝贝,小叔去阳台上打个电话,有事喊我哈。”

贝贝乖乖地点点头,继续看书。

盛席扉溜到跟卧室相连的小阳台上,他只穿了毛衣,没穿外套,让寒风吹了个激灵,忙点起根烟,同时拨出电话。

小区和周围已经有人在放烟花了,“砰砰”地响个不停,天上时不时亮一下。

盛席扉吸了口烟,留一只眼睛看着孩子,听见手机里响起安安静静的一声:“喂?”一朵烟花在头顶炸开。

他本来都冷得把两只手藏裤兜里了,只用唇和牙叼住烟,歪着脑袋把手机夹在肩膀上,这会儿又抽出手去握手机,笑着说:“秋辞,过年好啊!”

电话里听起来可真清静。过了小片刻,他听见秋辞带笑的声音,“过年好。”

第30章 一通电话

这两句过年期间的通用问候语已经通过文字传达过一遍了,这会儿通过声音再传达一遍。之后便静下来。

盛席扉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秋辞你好,我在除夕夜特地打电话给你,是为了告诉你始祖鸟不是鸟类的祖先了。”这要是说出口,比“我也不爱看春晚的节目”还要蠢上一百万倍。

“那个……你那边好安静啊……你们开饭了吗?我有没有打扰你吃年夜饭?”对,年夜饭!中国人最爱聊吃什么,一桌子菜总有你爱吃的,两个人总能找到共同爱吃的。盛席扉在心里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我还没吃饭。”

又静下来。

盛席扉急急忙忙把烟叼进嘴里,把手机从右手换到左手,再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换进右手,心里又像被鸡爪子挠了。

“你吃了吗?”秋辞在电话里问他。

盛席扉松了口气地笑了,“我也还没有,我们家年夜饭开饭晚,他们都着急打麻将,停不下来……唉,你都不知道我们家有多吵,我爸妈不是、不是那个了嘛,我今年就跟我妈来我舅舅家过年了。我大舅家俩儿子,二舅家也俩儿子,我这四个表兄弟又都是二胎政策的积极拥护者,好家伙,大的小的一堆老少爷们儿,把屋里都给塞满了……”

听筒里静悄悄,盛席扉觉得自己嘴真碎,老跟秋辞说这些家长里短,人家怎么爱听?

“那什么,你是不是在忙?大年三十儿还工作啊?”

“我在捆东西。”

“捆东西?捆年货吗?”

“你再猜?”

盛席扉觉得他语气听来有些不寻常,比平时说话慢,发音也更轻,让他不由将手机往耳朵上贴得更紧,同时自己也降低了音量,“捆礼品盒?送礼用?”

“不对。”

“捆螃蟹?一会儿要蒸螃蟹?”

秋辞让他逗笑了,“冬天能买到活螃蟹吗?”

盛席扉也笑,“不能吗?这年头什么反季的东西买不到?€€€€不行,我猜不着,你好歹给个提示,比如告诉我是活的还是死的,是跟过年有关的还是工作有关的……”

电话里传来秋辞带着鼻音的非常轻的一声“哼”,“我干嘛要提醒你?”

那一声轻哼,还有这轻飘飘上扬的语气,都像羽毛一样从盛席扉的耳朵上扫过去。

盛席扉忽然福至心灵,“秋辞你喝酒了吧!”

电话那里又静了静,然后传过来一连串诘问:“……对呀,喝了,怎么了?你过年不喝酒吗?你也说过要戒烟,你戒了吗?”

盛席扉下意识看眼自己手里的烟,呵呵笑了,想起敏敏刚才那句:“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秋辞的声音里含了水意,露珠那样凉凉的水,如果没有从叶子上摔下去,就要马上被太阳晒没了,“我不是说了吗?我还没有吃饭。I haven’t had my dinner……yet! All the restaurants are closed. There is no food delivery at all.……I hate this time of the year. The city is totally empty!(我还没有吃饭,所有的餐馆都关门了,还没有外卖,我讨厌这个时间,整座城市都空了。)”

盛席扉只能说谢天谢地,虽然这英语听力考试来得猝不及防,语速也快得离谱,但所幸秋辞没说太复杂的,他都听懂了。

盛席扉在心里纠结措辞,但说出口的只是最简单的问句:“秋辞,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北京呢?”

秋辞把手机扔进旁边的被子里了,瞪着自己被折叠捆住的腿,拼命往下咽,把翻涌的酸涩咽进挨饿的胃里。

陷进被子里的手机传来微弱的声音:“秋辞?秋辞?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秋辞,你听我说……”

秋辞看向那手机,如看一个不定时炸弹。为什么偏偏是他打来电话?等了这么久,从希望是妈妈,到希望是爸爸,到谁都行,哪怕是同事问他工作上的事都行,只要有人和他说说话……然后电话就响了。

为什么偏偏是盛席扉呢?盛席扉是徐东霞的儿子!他正和他亲爱的妈妈一起等跨年呢!

“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对不起,我喝多了,心情不好,对不起。”秋辞抓起手机飞快地说完,然后把电话挂掉了,手机重新被扔回被子里。他想继续练习折腿缚。他自己总是缚不紧,打出的绳结也不够整齐。

可是没有心情了。教学视频已经结束了,停在最后展示的画面上。真漂亮。视频里的模特真幸福,能遇到这么有经验的绳师。

那个女T对他说,你不要再试图在圈里找缚手了,你这种情况我见得很多,圈子对你来说太危险。

她还说秋辞这种深柜有种很特别的气质,会同时吸引不同性向的人。

秋辞说自己不是深柜,“我知道自己潜在的性倾向,但只要我不迈到‘性’那一步,基于‘性’的定义就和我无关。”

女T回:“看,就是这种气质。虽然我不知道你的长相,但我见过你身体的照片,只要你不是特别丑,进圈子就是各种意义的羊入虎口。”

秋辞想说,他本来也没想进圈子。他只是没办法。他想要的绳子本来就和圈里的绳子不一样。他只是没有办法了。

对方为他指出两条路:要么继续忍耐、压抑,直到变成真正的变态;要么就在生活中找一个能接受这种喜好的,从零开始培养他。

秋辞讨厌她那么直接地用了“他”。

他是不可能让现实生活中的人知道他的喜好的。

但是刚才为什么要在电话里那么说?我在捆东西。

他确定盛席扉猜不到,那样一个一步歪路都没走过的光明磊落的人,他不可能猜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种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内容。

他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那么说了。本质应该算是嫉妒吧,只是说给他听,就感觉把他污染了,让他也染上和自己一样的脏。

电话又响了,秋辞猜到是谁。除了盛席扉,不会有人在除夕夜的这个时间给他打电话了,即使是最殷勤的下属也都在享受和家人团聚的时光。

秋辞把没有被缚住的那条腿也折起来了,膝盖抵在胸前,把脸埋上去,等铃声停下来。

电话的铃声停了,另一声短促清脆的铃声响起来。

秋辞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这是短信。这年头谁还发短信啊。

他在心里吐槽,伸出胳膊把手机从被子里捞出来,微微偏过头,一只眼睛还埋在膝盖上,只用一只湿润的眼睛读屏幕上的文字:“秋辞,再和你说一声过年好,希望你在新的一年里一切顺遂、心情畅快。我帮你订了一份外卖,离你家有点远,可能得多等一会儿。我记得你爱吃海鲜,就给你订了鱼肉馅和三鲜馅的饺子。就是订餐的时候我用的自己的账号,不小心留成我的手机号了,餐送到了我再给你打电话。这个时间还接活的外卖小哥不容易,你可千万要给人家开门。我明白你的感受,其实我今年过年心里也很难受,但是肯定比不上你难受的十分之一。只是千万别和自己身体过不去,空腹喝酒真的不好,太伤胃。如果你哪天想喝酒解闷,可以叫我,我时间自由,随叫随到。”

盛席扉徒手把烟掐了,烟蒂暂时放到地上,两只手拿手机,终于等到秋辞回复:“谢谢。”

第31章 空心球

麻将桌终于撤下去了,年夜饭终于摆满桌,盛席扉却吃不出香了。

他时不时就要看眼手机,追踪骑手到哪儿了。徐老师嫌他在饭桌上玩儿手机,刚刚大家都拍饭桌发朋友圈,他不拍,现在所有人都把手机收起来了,他还紧盯着屏幕。徐老师抬高手假装要揍他,盛席扉笑着躲开,徐老师还要抢手机,他就歪过身子把手机藏到桌下,好声向自己妈求饶,说自己在等朋友消息。

长辈们都替他说话,说席扉从小就懂事,现在又那么忙,过年的时候想玩儿就玩儿。

徐老师其实没生气,她只是想知道他在跟谁聊天,“是女孩子吗?”

盛席扉忙把手机藏得更远了。但其实不用这样,让他妈知道了也没什么,秋辞还是她学生呢。可盛席扉下意识地心虚了,还在桌子下面把屏幕关了。

这时电话响了,盛席扉朝桌下探头一看,是骑手的号码,他都背过了,忙接起来,给桌上的长辈们一个抱歉的手势,跑去阳台。屋里还是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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