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佑知道他说的是刚才在酒吧里表演的事,于是抿着唇,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帅。”
周青柏借题发挥,不依不饶,一伸手支住了另一边的墙壁,微微弯着腰,笑眯眯凑近了裴佑,得寸进尺地问:“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这条楼梯狭窄陡峭,只能容一人上下,裴佑被周青柏这么一堵,活像是被他隔空圈在了怀里,吐息间都能嗅到对方身上一点很清苦的松子酒味道。
这个距离太近了,已经不知不觉间超越了正常的社交距离,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场的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发现这件事。
楼梯里光线昏暗,裴佑抬起头,仰视着面前的周青柏,清楚地看到他额头上渗出一点晶莹的薄汗,顺着侧脸往下滑落出一道短短的弧线。
这些日子以来,裴佑已经摸清了应付周青柏的套路。
他兴致来时很爱撒娇,但也很好哄,只要顺着他说两句好听的,一般都能过关。
对裴佑来说,这件事说难很难,说简单也简单€€€€难的是他不会讨好别人,而简单就简单在于,凭他的经验,这时候只要实话实说,周青柏就能很高兴。
“我忘了。”裴佑伸手帮他抹掉那点汗,诚实道:“你表演得很好,我只顾着看你。”
这句话果然不知道从哪戳中了周青柏的心,他猫一样地弯着眼睛笑了笑,唇角控制不住地上挑,二话不说转过身去,顺着楼梯接着往上走。
但看得出来,他心情显然很不错,背影摇摇晃晃的,脚步也轻快得像是要飘起来。
裴佑好像莫名被他这种快乐感染了,仿佛平白年轻了好几岁,自己也打心眼里涌上一点雀跃,忍不住地笑了笑。
“对了。”从临街的商铺门出来,裴佑终于得以上前一步,跟周青柏并肩往前走,他想了想,想起了一件从刚刚起就想问的事儿:“你还会弹吉他呢?”
“没系统的学过。”周青柏侧头看向他,笑着比了个三的手势:“其实我就会弹三首歌€€€€天空之城、七里香、还有这首。”
吉他也是周青柏在高中那会儿的叛逆期接触的,就跟调酒的老师学了几手,用来在关键时刻临时糊弄下陌生人。
“其实都好几年没摸了。”周青柏耸了耸肩,笑着说:“今天看到吉他才想起来。”
“那你也敢上台?”裴佑问。
“有什么不敢的?”周青柏眉头一挑,说道:“这又没人认识我,怕什么丢人,大不了吉他一扔,清唱好了。”
周青柏身上好像天生就有这种洒脱感,他不会瞻前顾后地顾忌这些无聊的东西,所以显得自由又散漫,又自带一点随性的魅力。
裴佑自己是个习惯做人生规划的人,从学业到人生,再到生活里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他大多习惯于有自己的规划和准备,很少会主动往计划外的区域里冲。
所以冷不丁接触周青柏这处处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心里难免心生一点好感,忍不住敬佩对方那种洒脱的胆量。
周青柏今晚有点莫名亢奋,玩儿了一圈还犹不过瘾,不想乖乖地原路返回去酒店睡觉,反而带着裴佑绕了个大圈,打算从主街的另一边绕回酒店。
裴佑很能记路,但见状也没说什么,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天。
只是刚穿过街口,周青柏兜里的手机就突然疯震起来,他本来还以为是哪个朋友想找他叙旧,摸出手机刚想挂断,就在屏幕上看到了一个意外的备注。
“刘新?”裴佑皱了皱眉:“这个时候了,他找你干什么?”
现在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肯定不是个谈公事的时间,周青柏想了想,还是当着裴佑的面按下了接听键。
“喂?”周青柏懒懒地拉了个长音,说道:“刘总啊。”
周青柏调酒很多年,对酒精很敏感,他很容易就能进入微醺的状态,但醒酒也快,只是短短这么一会儿,神色就已经正常起来,语气也变回了那种漫不经心的敷衍态度。
“大晚上的,什么事儿啊。”周青柏说着,一边挑高了通话音量,一边把手机换到裴佑的方向举着,方便他在旁边一起跟着听。
“也没什么。”刘新在电话那边笑了笑,说道:“这不是你们过来好几天了吗,我一直也没接待一下,正好明天晚上福源楼要开条新的顶级火腿,要不我们一起吃个饭唱唱歌,也放松一下。”
从周青柏和裴佑到渭南开始,刘新就没停过这种饭局邀约,不是今天日料店开新鱼,就是明天淮扬菜有新鲜的野生小黄花。
周青柏本来是不在乎跟他吃个饭应酬一番的,但之前实在是抽不开身,他和裴佑东跑西颠地查账取证,忙得像个陀螺,周青柏自然也懒得应付他。
但再一再二不再三,周青柏这次本来就是来查他的,又三番五次拒绝他的示好,彼此间气氛已经有点尴尬,这次再拒绝,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明天啊€€€€”周青柏轻轻“嘶”了一声,似乎在权衡。
他一边指着电话示意了一下,一边用眼神询问着裴佑的意见。
“工作归工作,放松归放松。”刘新在电话那边继续劝道:“劳逸结合才能更好地合作嘛,总不能天天加班加点地工作,脑子都木了。”
审计工作有了突破性进展,裴佑心里也对东江的情况也大概有了数,于是这次没像最开始那样强横地拒绝,而是沉思了一会儿,微微弯下腰,凑到周青柏另一边跟他耳语。
“我的建议是能不去就不去。”裴佑轻声说:“不过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去一次也无所谓,都随你。”
周青柏沉默了片刻,在心里犹豫了一会儿。
电话那边的刘新迟迟没听见回信,不免有些焦虑,他的呼吸略微停滞一瞬,很快变得有些粗重起来。
“是这样。”刘新说:“东江最近正好有个项目要谈,说不定我后天就要出差。所以我想着,你们大老远过来,我一次也没招待过的话不合适,所以不如先见个面,也彼此沟通沟通感情。”
出差?周青柏想,别是要跑路吧。
不知道是否是他多心,他总觉得刘新话里有话,好像在暗示他什么。
周青柏闻言无意识地舔了舔唇,跟裴佑对视了一眼。
如果让周青柏自己选,他还是倾向于去跟刘新见一面。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和裴佑已经把东江上上下下问了一圈,没道理不去敲打敲打这个东江老总。
何况他是周苍山的亲弟弟,有青山那个庞然大物撑在前面,周青柏有那个信心,知道刘新只要没疯,就绝不会跟自己撕破脸。
“唔,说得哪的话。”于是周青柏想了想,也笑了,说道:“我们这不是怕刘总破费吗。”
他轻飘飘地递了个台阶过去,刘新这种在应酬场里摸爬滚打惯了的老油子自然明白,于是顺着台阶就爬了上来。
“小周总说这个就见外了。”刘新语气一松,开始装起大尾巴狼:“总部的人来了,咱们接待是礼数,不差那点招待费€€€€就这么说定了,明晚七点半,在福源楼饭庄,我定个桌。最近小周总和裴先生都辛苦了,吃完饭,咱们正好去隔壁唱唱歌,休闲一下。”
作者有话说:
我掐指一算,东江这点主线要倒计时了XD【感谢浅星眠、惘川迟迟、阿阿阿橇啊、柴可夫鸡蛋、黑黑的小黑屋、冉冉染染、蛋黄酥没有蛋黄QAQ、黑崎€€lie、称君投喂的鱼粮,非常感谢~】
第44章 “€€€€是所学校。”
电话挂断,周青柏转过头跟裴佑对视了一眼。
“去一次也没什么。”裴佑会意地走到他身边,一边跟他并肩往前走,一边说道:“就算查的是他,也总不能一直躲着他。”
周青柏也是这么想€€€€或许是叛逆期来得早的缘故,周青柏从小就不怕事。他来之前就对刘新的情况有心理准备,知道这八成不是个好人,所以早就做好了应付他的准备。
何况东江的水这么浑,周青柏一直想正面会会这个“地头蛇”,好看看他到底把那些盈利都吞到什么地方去了。
胃口这么大,也不怕撑死,周青柏想。
“不管怎么说,交锋都是相对的。”周青柏双手揣兜,一边脚步懒散地往前走,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他想探咱们的底,咱们当然也可以探他的。”
说话间,周青柏的手机又响了一声。刘新像是生怕他反悔一样,短短几分钟内已经订好了桌,把酒店地址和包厢号一并发给了他。
周青柏的手指在屏幕上上下滑动了一下,最后没有回复,直接按下了锁屏。
“他既然心里这么打怵,三番两次地想见咱俩,那就给他个机会好了。”周青柏接着说。
裴佑嗯了一声,示意同意。
他从事审计工作这么多年,见过的老总不计其数,自己也不是活在象牙塔的高精尖单纯人士。只是刚到渭南时他对东江的情况不熟,刘新又实在没给他个好印象,所以裴佑心生警惕,才想着最好不要跟他过多交往。
但现在东江的审计工作已经过了大半,取证回来的单据和账目也都已经扫描报备发回了北京,刘新要是想在这个时候动点小动作,也已经晚了。
所以裴佑对他的邀约不置可否,只把决定权交给周青柏自己。
“所以今晚回去早点睡觉。”周青柏说着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转过头,上下打量了裴佑一圈,歪了歪头,夸张地凑过去跟他说了个“悄悄话”:“反正丫那么有钱,宰他一顿不亏。”
裴佑扑哧一笑,眉眼温和地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
他们俩并肩走在昏暗的马路上,半亮不亮的路灯把他们俩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远远看去,像是交织在一起。
拐过街角,是一条开着几家大排档和烧烤摊的小路。
晚上十点半,正是烧烤摊营业的高峰期,塑料桌椅临街摆着,电风扇插在店门口呼呼的吹,五块钱一个的塑料灯泡左一个右一个地挂在露天的塑料棚上,周围聚了一圈密密麻麻的小飞虫。
散发着孜然和辣椒味道的蒸腾空气从半空飘过来,丝丝缕缕地勾引着周青柏的馋虫。周青柏眼睛微微眯起,忍不住看向了香气飘来的方向。
那是一家海鲜烧烤大排档,乍一看生意很好,门口的塑料桌已经坐满了,一群五大三粗的青壮年男人三五成群地围在塑料圆桌边,呼喝声热热闹闹,脚边的玻璃啤酒瓶东倒西歪。
酒意上涌时最难控制情绪,邻街的那个大桌上不知道有谁说了什么,其中一个人忽然暴起,一把拍了下桌子,蹭地站起来,嘴里掉出一串字正腔圆的国骂。
周青柏被这突然一嗓子吓了一跳,过马路的脚步下意识顿住,眼神往那边一扫,却骤然看见个有些脸熟的面孔。
“操他妈的!”骂人那中年人穿着一身有些不伦不类的土色西服,脸色涨红,战都站不稳,扶着摇摇欲坠的塑料桌,伸长了胳膊,指着不远处漆黑一片的空白马路含糊地骂道:“一天到晚苦活累活都是咱们干,吃肉喝汤从来赶不上咱,那钱串子不就是仗着会溜须拍马讨好刘总吗,好处都他妈让他吃去了。”
那男人身边的一个民工伸手拉了他一把,像是想拽他坐下,只是拉了一下没拉回来,于是也跟着闷头干了一杯啤酒,不满地抱怨道:“说得就是,次次给刘总干活都是他们组,凭什么,咱们差哪?我可听老乡说了,他们那边活少不说,奖金还给得可多,去一次给的奖金顶咱们一季度工了。”
他不说则以,一说这个,全桌顿时哄闹起来,各种方言土语交杂在一起,左一声右一声地淹没了站着的那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本来就心气儿不顺,又喝多了酒,被左右这么一激,顿时上头,啪地砸碎了个酒瓶子,含糊地开口就骂。
“操,当我不知道?”中年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说:“一个地基挖了填填了挖,就那一个项目,公司他妈的吃了总部多少拨款!”
“总部”这两个字就像个敏感词,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一下裴佑心里那根弦,他皱着眉往喧闹处看过去,却发现周青柏也在盯着那边看。
“谁?”裴佑轻声问。
“工地上的另一个包工头。”周青柏说。
周青柏很认人,他在几个工地上转了一圈,虽然账不清不楚,但人是认了个七七八八。面前这包工头跟钱川地位差不多,都是带着一个施工小队干活,周青柏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是工作服,应该是从场地那边下了工,就直接过来吃夜宵的。
下午的时候,周青柏在场地里没少转悠,依稀记得这个人跟钱川他们队关系不怎么样。他之前还以为是工地上常有的队外摩擦,但听他话里话外这个抱怨的模样,似乎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而且这个隐情,说不定还跟青山有关。
幸好他这些天没闲着,周青柏想,到处乱逛认脸熟还是有用的,否则他就该错过这信息了。
“走。”周青柏说:“我们绕过去听听。”
烧烤店之间是用两侧遮挡的大号棚伞分割出来的,中间用一张朴素的蓝绿条纹塑料布隔开。周青柏和裴佑顺着路灯后的暗处绕了个小圈,从另一条路走到了隔壁家店面,就坐在跟那桌一塑料布之隔的位置上。
他们俩点了两份快手炒饭,一边解决晚饭,一边凝神听着另一边的消息。
“什么拨款?”很快有人问道:“李哥,你是不知道点什么内情。”
“不就东山那个项目吗。”被称为“李哥”的中年男人心气儿不顺,又干了杯啤酒,然后抹抹嘴,冷笑一声:“你们以为钱串子他们去干什么了,人家是去享福的!去开开挖机,拍拍照片,人家奖金就到手了!”
酒桌上顿时爆发出一连串骂骂咧咧的脏话,紧接着有人心里不平衡,酒瓶子叮当乱响,期间夹杂着几句很混乱的方言。
这声音听起来太乱,对方的方言又说得极快,周青柏皱了皱眉,想要冒险往那边再凑一凑,好听得更清楚一点。
只是他刚一挪凳子,裴佑就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他说:‘真的假的,李哥,刘总又不是做慈善的,凭什么他们不干活就拿钱。’”裴佑翻译道。
“嗯?”周青柏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能听懂方言?”
裴佑喝了一口炒饭自带的例汤,轻轻嗯了一声,说道:“我来这边工作过。”
裴佑的工作性质特殊,单子一来天南海北地飞,时间长了,华夏大地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各个语系的方言他都略知一二。
另一边,酒后的抱怨场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