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睡昏了头,所以宁一宵才会没来由地开口叫住他。
“去哪儿?”
苏洄显然也愣了愣,停下脚步回头,“我……回去啊。”
宁一宵又瞥了一眼时间,彻底清醒过来,挂上了他习惯的笑,“你们宿舍没有门禁吗?”
苏洄没有否认,过了片刻反问,“你呢?”
“六点门禁才解除。”宁一宵收了桌面上的书,一一装进旧到边角都被磨破的包里,站起来看向苏洄,笑容友善,“饿吗?”
苏洄很安静地盯着宁一宵,看他一步步走近,才点了点头,“嗯。”
时间太早,学校没有任何一个食堂会在四点半开张,他们只能出去,在离校门口最近的肯德基坐下。
宁一宵平日里几乎不会出来吃饭,不太熟悉肯德基的菜单,多花了点时间看了看,最后点了一份最便宜的早餐套餐,走到一旁的取餐台等待,他半侧着身体,正好看到苏洄付款的样子。
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传闻中出身显贵的苏洄竟然从口袋里拿出不多的一些纸币,递给面前的收银员,动作比他还慢。
他觉得怪异,但又想,苏洄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人。
取餐后宁一宵找到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没多久苏洄也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杯咖啡,还有一块红豆派。
宁一宵没有过问太多,自己吃自己的。他发现苏洄吃东西的样子很像某种小动物,小口小口的,嘴唇闭着,没有声音,但看起来吃得很香。
他很快就吃完了那个红豆派,然后一口气喝掉了大半杯咖啡。
盯着看了有一会儿,宁一宵还是忍不住问他:“就吃这么点?”
苏洄把红豆派的包装纸摆正,然后点了点头。
“你吃饱了?”宁一宵又问。
苏洄和他对视了几秒,最后选择很诚实地摇头。
“吃这个。”宁一宵把自己套餐里的香菇鸡肉粥推给苏洄,语气柔和,“没动过,我不是很饿。”
苏洄顿了顿,没有立刻拿过来,在宁一宵的再次催促下才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吃粥。
吃到一半的时候,宁一宵问,“你没带钱?”
苏洄颇为认真地挑着碗里的香菇,小心避开,“带了一点,不多。”
“手机里没有?”宁一宵又问。
苏洄似乎并不觉得他是个刨根问底的怪人,反而很诚恳地点头,“没有啊。”
他穿着最昂贵的衣服,连书包的价格都令人倒吸凉气,上学放学司机接送,身上却只装一点钱,手机的支付功能也被关闭。这些都太奇怪了。
可苏洄的表情,还有他回答时小小的尾音,似乎都在印证着这些话的真实性。
“那你的烟是哪来的?”宁一宵问。
苏洄抿了抿嘴唇,勺子搅动着温热的粥,“买的,因为买了烟,买了伞,还买了一些书,带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
他说着,把一旁重重的书包搬到自己腿上,拉开拉链给宁一宵看,还告诉他,这里面好几本是他非常喜欢的书,等了很久才到货。
还给流浪狗买了火腿肠。
宁一宵没太听进去苏洄的话,想到了蹲在路灯下的他,但没有戳破。
吃完粥,苏洄很真诚地对他说了谢谢,又对他说:“一般这种时候他们不太给我钱,怕我乱花。”
宁一宵瞥了眼粥碗,吃得倒是干净,碗底只剩下一层香菇丝。
他不明白苏洄口中的“他们”是谁,“这种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苏洄有太多他不知道的秘密,似乎也不打算说。
没等他继续问,苏洄似乎就关闭了回答问题的小小阀门,他拉上书包的拉链,对宁一宵笑了笑,“粥的钱我转给你吧,我记得你加了我的,对吗?”
这句话莫名令宁一宵心情变差了。
原来苏洄根本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加过他,还是说,像他这样得到过他联系方式的人,苏洄自己都数不清。
宁一宵不置可否,抓起自己的包起身,温和地拒绝:“不用了。”
他端起餐盘,略低了低头,给出惯性笑容。
“下次见面,请我喝饮料吧。”
第7章 P.双向邂逅
遇到宁一宵的那天,是苏洄近一年来最糟糕的时候。
处于抑郁期的他,在前一晚的凌晨冒出自杀的念头,于是做了很多决定,熬夜把撂下的书看完,去花园给每一株植物浇水,天亮后回到学校,将补好的作业交给老师,没还的书统统还掉。
他患有双相已经多年,轻躁狂时期还算不影响基本的生活,甚至比平时更开心、更有行动力,可以一口气把落下的学业都补上,但严重抑郁期的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学校也没办法去。
又是时隔两个月没有上学,过去的同学们还会过问这次是得了什么病,现在已经习以为常。只有一个女生对他的突然归来表示惊讶,并关心地询问了两句,为此苏洄把带着的一些糖果都拿出来送给她,只留了一颗。
从小苏洄的家人就告诉他,不要轻易将自己有躁郁症的事实告诉其他人。
这样没有人喜欢你,大家会讨厌你,怕你。他们是这样说的,所以苏洄从不剖白。
他的外公和这所大学的领导关系匪浅,但这份交情唯一的用途就是拿来给他请假,为他时不时的休学找借口,各式各样的病症都来了个遍,没有重复,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个十足的病秧子,活着就像负累。
也确实如此,苏洄想。
他一项项完成计划,最后徒步来到青砖白柱的二校门下,背靠着牌坊抽完了一支烟,最后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每到这种时候,苏洄始终被阴翳笼罩。即便那天天气好得不像话,晴空白云,可回想起来,只有铁灰色的马路,还有快要将人晒化的太阳。
他肢体麻木,也清楚当下的状态不适合骑自行车,可还是很执拗地骑了,他认为这就像是人死前的回光返照。
僵固的车轮一点点转动,风的痕迹好不容易出现。
漫无目的,苏洄感觉自己像一架毁坏又无法自救的飞机,在人潮汹涌的马路上不断下坠。
所以毫无意外地,他狠狠撞上绿化带,摔了下去。
受伤的苏洄长久地蜷缩在地,手腕和膝盖都磨破了,但感觉不到疼。意识稍稍聚拢,他撑着地面爬起来,捡起自己的棒球帽,很固执地将车扶起来,推到一边。
没来由的,他感到口渴,这种感觉似乎无法忍受,在听到马路上不间断的鸣笛声更甚。于是他将车靠在树边,迷茫地望着街道旁的一些商铺。
抑郁期的他有着明显的阅读障碍,吃药之后更明显,字会放大,会在眼前飞舞。一些很平常的字眼需要读很久,一本书的结尾他花了整整一晚。
选定了一间咖啡厅,苏洄笔直但迟缓地朝那走去。
冷气透过玻璃门的缝隙迎面而来,为他僵直的四肢唤醒些许生机。
在点餐台的队伍站了不多时,就轮到了他。苏洄的帽檐压得很低,戴着口罩,没有抬头看点餐的店员。他很小声说想要一个拿铁,想起自己在吃药,又后知后觉说想换植物奶。
好在对方不介意他慢吞吞的语速,很友善地问:“植物奶是吗?请问需要冰的吗?”
店员声音很好听,苏洄一时间有些走神,没有回答。直到听到对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才点了点头。
“好的,麻烦您先找个位置稍等一下,稍后我会给您送过去。”
苏洄忘记拿对方递过去的小票单和号码牌,转过身,滞缓地找到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他始终没发现自己的伤口在渗血,毫无头绪地望着窗外,眼睛盯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
刺眼毒辣的太阳底下,鲜少有人的脸上挂着开心的笑。
苏洄其实不想看这些。在最后的时刻,他想看看生长茂盛的草浪,或是站在悬崖下看着从天而降的瀑布,比雨水还要充沛的水滴洒在皮肤上。
或者是海,一望无际的大海。
但他又想,即便是现在的自己看到了,恐怕也感受不到那种具有生命力的美,很浪费。
愣神之际,苏洄听到餐盘和桌面轻轻碰撞的声音,但没来得及立刻回头。
“这是您的植物奶拿铁,请慢用。”
又是这个声音。
苏洄确认是同一个人,只是回头慢了半拍,仅望见背影。他就这样一直盯着,直到望见声音的主人站到点餐台,转身,露出英俊的面孔。
这是一张和声音极为相符的脸,会给人带来很多温柔的遐想。
苏洄垂下眼睑,想喝点什么,这才发现餐盘里放着几枚创可贴,上面画着兔子的卡通图案,和对方的样子很是不搭。
他翻开手腕,安静地凝视着渗血的伤口,还有跳动的脉搏。
半小时后,苏洄改变了主意,像延迟看一本书那样,很简单地选择将计划搁置。
他将自己仅剩的一颗糖放进餐盘中,离开了咖啡厅。
但这样一个人的出现,这样一份微小的善意,也只不过是一潭死水中偶尔出现的细微涟漪,并不能拯救颓败的生命。
回到家中,苏洄将这些创可贴都放回抽屉,再也没有打开过。
这种绵长的痛苦一点点啃食着苏洄的欲望,他躺在床上整整一天,滴水不进,连起身都困难,但就在凌晨时,透过落地的玻璃窗,苏洄忽然发现了遗留在花园的绳子,仿佛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他猛地起身。
回到房间,苏洄用绳子捆住自己的脖子,狠狠收紧。
可怕的是,他甚至打开了相机,将这过程全部录下来,包括被自家阿姨打断的部分。
事后苏洄打开视频,看到睡眼朦胧的母亲也赶过来,抱着自己又哭又打骂,并没有太多感觉。
他认为自己被困住了。
但这样决绝的自我结束苏洄没有进行第二次,因为他总会想到兔子创可贴。
这段漫长的残酷低潮结束得也很突然,没有过渡,没有任何契机,也没有一丝缓冲的机会,苏洄直接进入轻躁狂的阶段。
病症所带来的兴奋令他如同被塞入云霄飞车,猛地冲上天空,双脚仿佛从未沾地,可以一直浮在云层里。
每到这种时候,苏洄总会对自己产生前所未有的好感,总是兴致勃勃,认为自己无所不能,那种优渥家庭里滋养出来的骄矜膨胀放大,无处可藏。
苏洄回学校上学,对学习充满了渴望和自信,效率极高。他也愿意投身交际,不像平时那样,因为没有朋友,总回避他人的目光。
尽管去学校的时间加起来可能还不足一学期,但很多事传来传去,也传到他耳朵里。
他唯一可以倾诉的是自己的保姆阿姨,而她听了,很伤心,抱着苏洄,轻轻抚摸他的背,问他难不难过。
当时的苏洄还在躁期,所以还笑了出来。
“他们说的太夸张了。陈姨,在学校都没有人像你这样抱过我。”
他都没有像普通的男孩子们一样,一起在操场勾肩搭背,没有牵手,没有拥抱,哪里来的更多。
但流言从何而起已经无从分辨,或许是哪个被他拒绝的追求者,又或许是其他人,是谁都好,苏洄也不在乎了。
浏览学校网站时,他偶然发现一个视频,是去年的特等奖奖学金答辩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