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印象中的混不吝简直判若两人。
医院楼下的粥店开得晚,砂锅煲的,人少不用排队,靳原要了份青菜瘦肉粥。
粥煮得咕噜咕噜冒泡,热气偶尔顶起盖子,溜出细腻的香气。正等着,望见街对面熟悉的两道身影,靳原心里窝火,摸出手机,回拨未接来电,“哎我说,把你的人撤了。”
“哎什么哎,你爸得罪了你我可没得罪你,你对你妈就这个态度是吧?”对面嗓音清脆响亮,自带上位者的威压,“打多少个电话了,你就当没看见?”
“刚才忙,没空,反正有人跟你打小报告,懒得接。”靳原再次强调,“哎我说妈,把你的人撤了,不然向国家举报你滥用职权。”
“不关国家的事,人我从你舅舅身边找的,合理合法。我和你解释过,在确保校园持刀伤人事件是意外之前,他们都会跟着你。”
上周二晚,靳原和程老去实验室,经过笃行路时有个精神病突然出现,差点伤到他们。拘留后不久,调查出了结果,初步判定为导师和学生的纠纷。
A大车辆工程专业的一个教授申请到了大项目,把带的研究生当成廉价劳动力,卡着不让毕业。那学生家庭贫困,找好的工作丢了,又惨遭相恋多年的女朋友分手,多重打击下精神失常。
持刀伤人的原因,警方推测教授当天刚好在外出差,那学生没找到目标,难以泄愤,便转向路人。
靳原中招具有偶然性。
靳原他妈对这种事比较敏感,持怀疑态度,偌大的校园,怎么偏偏盯上靳原,便给压力让他们深挖嫌疑人的社会关系,又派人守着靳原。
在英国那几天也没落下。
他妈过激反应的源头和他双胞胎妹妹有关,靳原可以理解,但24小时监护的程度太过离谱,劝他妈去看心理医生。
“我很健康,如果查出社会关系正常,他们会立刻离开,”他妈略带疲惫,“靳原,你清楚你爸的工作性质,我只想安心点。”
行吧,真是托了扫黑除恶一把手的福。
店员€€€€€€€€打包粥,靳原懒散地踩着桌下的横杠,“年纪大了早点睡,就这样。”
拿好粥出门,抄近路回医院。
店里塑料盒用光了,靳原顺带买了小砂锅,店员找了泡沫隔热,用布袋包得严严实实,拎进病房揭开盖子,热气滚滚。
江舒亦在和大学室友通话,聊短剧本的构思,流利的牛津腔,如水般轻缓自然,矜贵典雅。
挂着水不方便,手机搁在桌边放了外音。
对面说用花勾连线索,做隐喻道具,接着提起书店橱窗复古吊灯上系着的黑玫瑰,夸江舒亦很有审美品味,像那支玫瑰般,具有出尘的气质。
江舒亦轻笑,消解了轮廓自带的疏离感,显得亲和无害。
靳原就想,对面的伙计知道江舒亦这朵出尘野玫瑰长满了荆棘吗?
递勺子给他,“青菜瘦肉粥。”
煲得老道,青绿色浸透在粥里,米粒泛着绵密质感,很香,将病房里弥漫着的消毒水气味削弱不少。
江舒亦回神,简略告别后挂断电话。
社交的麻烦之处在于总会出现意外,意外导致更深的纠葛。明明是针锋相对的关系,变成照顾和被照顾方,他倍感不适,问清价格后给靳原转账。
靳原自知理亏,拒收,说几块钱有什么好转的。
江舒亦放下勺子,等他按了确认,才喝粥。
粥入口即化,搭配流油的咸蛋黄,堪称深夜美味。吃惯了西餐的江舒亦被唤醒了东方味蕾,连带心情也变好。
如果他们初次见面是在程老组织的饭局上,他和靳原应该能和睦相处。
像普通室友甚至朋友那样度过这学期,毕竟如果他想,长久维持礼貌绅士的假象轻而易举,也擅长在特定对象面前,把刺收得服帖。
在书店以为靳原是混混懒得掩饰,飞机上以为学校有好几个校区,大概率不会再见,未料到有后续牵扯。
挂水一般在输液室,医院自动给靳原安排了高级单人病房,沙发茶几移动餐桌样样俱全。
靳原躺在软皮沙发上,看光致电离和光致激发的真吸收微观过程的论文,出于愧疚,时刻注意着江舒亦。
江舒亦安静喝着粥,偶尔和他交谈几句,气氛罕见的和谐。
第9章 一起上
很快,往更和谐的方向走。
靳原看着护士换瓶,要走时忽地停下脚步,弯腰拿江舒亦手里的塑料勺,“别喝了,没闻到有味?粥太烫,塑料遇高温会分解出聚苯乙烯和DEHP,致癌。”
低劣产品,得查查生产厂家,送315晚会曝光。
江舒亦这才发现塑料勺子边缘微微卷起,喝粥时的确有股极淡的异味,他以为砂锅自带的,没放心上。
“等着,我去医院食堂拿个铁勺。”靳原说。
江舒亦怔愣片刻。
靳原送他去医院在他理解范围内,买粥有些过,也稍微说得过去。此时的行为却很莫名其妙,甚至透着诡异。按他目前对靳原的了解,就算碍于程老,也不会做到这种地步。
江舒亦懒得掩饰,眼里满是情绪。
靳原:“怎么了?”
“我们约定过,私底下的事不牵扯程老,”思来想去只有这个解释,江舒亦说,“靳原你应该清楚,虽然他让我们住在一起,但他偏向的是你。”
中午聚餐结束,他外公非塞电脑给靳原,程老帮靳原拒绝,明着讲,“他们还不熟,可能日后相处起来会有摩擦。我不希望靳原因为礼物或我的嘱咐委屈自己。当然,也不希望舒亦因为靳原是我学生有意退让。反正如果出现问题,我就事论事,谁也不偏袒。”
话里话外态度明确,双方平等,就当交个朋友。但其实更多的是为靳原考虑。
避免靳原在他面前低一头。
靳原当然清楚,程老听他抱怨寝室有鼠患时,就提过给他申请公寓,但刚开学他忙着参加国际物理论坛,说不着急,程老才暂且搁置。
也因为清楚程老如果了解他和江舒亦之前的过节,肯定站他那边,才和江舒亦做约定。
但即使不考虑程老,他把江舒亦弄进了医院,心里总有点不得劲。
江舒亦扔掉塑料勺,“你没必要做这些。”
靳原想坦白,我自己造的孽自己还,还完我们继续井水不犯河水,惹急了该弄再弄。
考虑到江舒亦还在输液,医院又到处是凶器,场面容易失控,话到嘴里拐了个弯,“你生病了啊,得有人照顾。”
因为那点不得劲,就显得真诚。
江舒亦用探究的眼神望着他,不说话。
靳原走了,半晌,推门而入。
将小铁勺冲洗干净放砂锅里,“喝吧。”
江舒亦默不作声喝完了整罐粥。
对靳原的敌意瓦解大半,不由得想,程老那么看重靳原,或许是有原因的。
回溯起近日和他的冲突,江舒亦心里迅速松动,甚至有一瞬间,反省自己这段时间情绪低落,连带脾气也变得差劲。
挂完水大概凌晨两点半,江舒亦身上的丘疹和红肿如潮水般消退,只余些痕迹。
护士小姐姐给他拔针,热情地告诉他注意事项,笑得眼睛弯弯,说可以加微信,有不懂的尽管问。
江舒亦礼貌拒绝,走去沙发叫靳原。
靳原大长腿踩在地上,手盖着后脑勺,面朝这边睡得正香。脸俊朗立体,有颜值有身材,护士小姐姐偷瞄几眼。
江舒亦看了他一会儿,俯身拍他肩膀,“靳原,醒醒。”
靳原有起床气,忍不住输出,“胖子你他妈……”
睁眼看到江舒亦和纯白的病房背景,意识回笼,气焰消下,“是你啊,结束了吗?”
江舒亦轻声,“是,可以走了。”
医院有些偏,等网约车等了很久,没司机接单。靳原提议走一段路去附近的商场,他对江城熟悉得犹如自家的后花园,带江舒亦七拐八拐钻巷子。
巷子冗长,灯光影影绰绰,空气中含着些许深夜的凉气,瓦白的墙上开满了水粉色的海棠,枝叶累累花团锦簇。天边一弯月牙,星星四散在各处,钻石般璀璨夺目。
极具江南特色的美景,江舒亦久未领略,观赏时倏地停住脚步。
有人跟着他们。
借海棠花掩盖向后望去,空荡荡,尽头幽深静谧。
或许是错觉,时差错乱,又折腾了一天,精神不济的情况下过于敏感。
进入另一条巷子,江舒亦拐弯时猛然回头,捕捉到忽闪而过的影子,真的有人。
伦敦夜晚的抢劫事件频发,偏僻区域和黄皮肤因素叠加,概率更是飙升。江舒亦平日里再小心,也遇到过几次。
知道中国安全,但深夜充满不确定性。
他身上没带现金,值点钱的只有手机,靳原如出一辙。跟这么久,手机填不饱抢劫犯,对方要是有武器,可能会演变成械斗。
江舒亦察看周围环境,两面都是三米多的高墙,巷子不知多长,有人拦着的话,也许能跑掉一个。
他不想欠靳原的人情,正好借此机会还了。
若无其事从墙角捡了颗尖锐的石子,夹在食指和中指间,低声对靳原说:“走到下一个路灯那里,你往前跑。”
靳原:“啊?”
“别回头,有人跟着我们。”
什么保镖啊,有没有点职业素养?
一生要强的靳原没脸说那是我爱子心切的妈派来监护我的,糊弄道:“我怎么没发现,你别紧张,可能是过路人。”
“我确定在被盯梢,”江舒亦根据经验推测,“十有八九是抢劫犯。”
靳原:“这是江城,不是英国伦敦,没那么多抢劫犯。”
温室里长大的花朵对风雨的嗅觉弱,路灯愈来愈近,江舒亦语气认真,“我熟悉这种情况,听我的。”
生活环境差异导致双方认知出现误差,靳原懒得跟病人计较,妥协道:“行,待会儿一起跑。”
抵达路灯脚下,他半吊子加快速度,发现江舒亦逆行而去,瞬间明白了。
月色很淡,海棠花一簇一簇开得灿烂,江舒亦穿过花墙,脊背紧绷起来,明显的攻击状态。
手藏在后腰,能看到针扎的淤青,和指间夹着的尖锐石子。
靳原看着他踏进黑暗处,忽地出声,“江舒亦。”
“你确定在被盯梢,我确定没有危险,”靳原大步上前,“你现在这虚弱的身板,遇到歹徒直接白送。”
熟练的握姿很有故事,看来在英国是个硬茬,他摘掉江舒亦手里的石子,扔开老远,才说:“你不欠我的,过敏是因为我买的乳胶床垫,抱歉。”
江舒亦刹时疏通了因果,抬眼看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