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如意 第130章

那位年轻律师替他跑腿,开着一辆商务车等在了酒店楼下。

何意礼貌地向对方道谢,将随身的背包扔进后座,上了车。

年轻律师自我介绍:“我姓邹,何先生没带行李箱吗?”

“是的,这样免去了托运的麻烦。”何意笑笑,“麻烦邹律师了。”

邹律师的名字他不陌生,去年圣诞节,这个人被贺晏臻的同事们说起很多遍。

何意不认为对方愿意跟自己谈论贺晏臻,于是安静地看着路上的风景。

果然,邹律师也一路无话。

直到机场建筑出现在视野里时,邹律师才轻轻叹了口气,有几分突兀地开口:“何先生,你是个很自我的人。”

何意愣了下,心想这个评价可真够稀奇。

他的意外被邹律师解读为心虚和尴尬。

“为了登机省事,出行几天可以不带行李箱。为了追求刺激,当然,你也可以称之为理想,就可以抛下深爱你的男朋友。”邹律师轻笑,目光里带着鄙夷,“你是不是不知道贺律师为你做了些什么?还是你认为享受别人的付出是理所当然?”

何意愕然,随后忍不住笑了:“你觉得呢?”

邹律师冷着脸。

车子在出发口停下,何意推开车门,想了想,又停下,转回头诚恳道:“你或许很爱他。但不管多爱一个人,最好都不要匍匐到他的脚底下。贺律师为我做的事情我心里清楚,我心怀感激,有机会也会给予回报。但不至于感恩戴德地放弃自己的追求。当然,不管怎么样,你一个外人,都没有资格指责我不识抬举。”

邹律师的脸色“唰”地一下涨红。

何意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点残忍,但他还是接着说下去:“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将来如果有人对你好,为你做出牺牲,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你不必为他人的选择买单。谢谢你这一路的照顾,祝你回程一路平安。”

他说完下车,从后座拖过背包,随后关上车门,冲邹律师大方地笑着挥手,随后转身进入候机厅。

邹律师起初觉得那几句话饱含讽刺。他面如中烧,回程时反复回想,令人懊恼的是,他不得不承认何意说得有道理。

但有几个人能像何意这么幸运?

更多的人是像贺晏臻一样付出所有却求而不得。

想到这,他又对何意充满嫉恨。

邹律师完全没想到,何意刚刚登机,就看到有人跟他身边的人换座位。

四目相对,这次是贺晏臻先笑起来:“怎么样?我比你先到。”

“不怎么样,”何意进去里面坐下,自顾自地扣上安全带,“你虽然走得快,但司机肯定不如我的精彩。”

“小邹为难你了?”

“他只是为你仗义执言了几句。”何意的面色十分平静,“需要转述下内容吗?我想你应该猜得到。”

贺晏臻哈哈一笑,坐在旁边,低头扣好安全带,随后伸出右手,抓住了何意的手腕。

何意吃了一惊,再往回抽已经晚了,贺晏臻的手指钻入他的掌心,随后霸道地撑开他的手指,与他相扣。

“何意,你听我说。”贺晏臻收起笑,神色郑重起来,“我这半年一直在忙工作。上次你讲了自己的选择后,我也受到了触动。其实无论律所工作还是企业法务,对我来说同样缺乏吸引力。所以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也学你自由一把,做点刺激的事情。我们律所在S市的分所原本是我负责,因此这几个月我在那边带团队并做交接,之前的项目和客户也要有所交代,所以我这半年的确很忙。这段时间我一直想去找你,怕你哪天突然就走了,我来不及说出心里话,幸好,今天遇见了你。”

何意听到这里张了张嘴,忍不住先问:“你要做什么去?”

他神色有些紧张,贺晏臻顿了顿,明白他可能想歪了,哭笑不得道:“当然还是律师。只不过我打算做刑事辩护律师,只做大案。”

何意轻轻扬起眉毛,好奇又兴奋地看着他。

这时飞机响起广播,乘务员开始做安全演示,俩人只得暂时闭嘴。

过了会儿,飞机开始滑行。机舱里的众人各自絮絮低语。

贺晏臻往何意的方向靠了靠,右手仍是牢牢抓紧何意的左手。

“我想跟你说的是,我爱你。何意,我爱你,但不要求你也爱我。你可以放心地毫无负担地做你的事情,我没想从你那边得到什么,所以你不用考虑是否要为我负责。”

飞机滑跑结束,转而加速爬升,机器的嗡嗡声撞击着鼓膜,何意耳朵发闷,他使劲咽下口水,却又觉得眼眶发热。

“你做你自己就好,你可以选择一个你喜欢的身份给我,爱人、朋友、玩伴、哪一种身份让你轻松,让你觉得没有压力,那就以哪种身份来称呼我。”贺晏臻说完停顿,又一笑,“你只要知道,我会始终在你身边。”

窗外是越来越小的城市,万千灯火缩成一片星光落在地上。

俩人交握的手指温度渐渐趋于一致。幸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降临。

何意深深地呼吸,在飞机攀升至高点时,他侧过脸,将两人相执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第111章

八月份, 何意去参加野外训练。教练教他如何在野外使用指南针,搭建帐篷和厕所。回城休息时,何意便学着自己做饭, 他学的当然不是特色佳肴, 而是用最常见的调料将食物做熟,只为果腹。

同月, 贺晏臻也从原来的律所辞了职, 加入了一家刑辩所。

不过这次,贺晏臻比何意先感受到了社会的压力。

周围人不理解他的选择。

何意做无国界医生的决定很少人知道, 虽有好事者在背后评头论足,但他们既非何意的师长也非朋友, 最多在背后指指点点。

贺晏臻却不一样,他的决定对于周围人来说冲击巨大。认识的同学、律所的同事、这些年的客户甚至长辈,都暗暗咋舌, 不知道他是抽了什么风会走这一步。

要知道律所十月份要公布的晋升合伙人名单中,贺晏臻赫然在列。已经有业内杂志闻风而动,跟他约档期,要为这个北城红圈所最年轻的合伙人做一期专访。他的业绩有两项挂在律所的官网首页,本人更是连续两年评为年度法律精英。

可贺晏臻却在这种关键时刻辞了职。放弃了令人仰慕的薪金、名声和地位,转而去做刑辩。

他那些公司并购和私募股权的经验在刑事领域毫无优势,到了新的地方,他只能从头开始。而刑事案件的风险也更高, 即便最后打出名声,收入也很难超过原律所的合伙人。

大家理解不了,纷纷劝阻。贺晏臻一意孤行, 在正式办好手续后, 大家便多了些看热闹的心态, 一边猜测他这样做的原因,一边暗中议论,等着他失败后悔,以证明围观群众有先见之明。

贺爸爸跟梁老师也被惊动,他们打电话回来,十分严肃地向贺晏臻要解释。

最后三人开了一次家庭会议。

贺爸爸表示不解:“晏臻,我完全不理解你的出发点是什么。你并不是一个有正义感和侠义心肠的人。你如果理智点分析,应该也清楚刑事领域的执业风险远大于你原来的方向。”

贺晏臻没作声,抬眼看向父母,等待着他们的重点。

贺爸爸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提到:“你的这个决定,跟何意有关吧?”

“爸,”贺晏臻这才开口,有几分疑惑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不止一次,为了何意不择手段,不考虑后果。”贺爸爸迟疑道,“你都工作这么多年了,还没有长进吗?”

气氛顿时凝住。

父子俩好像重新回到了那个分手协议的秋天。

只是这次,贺晏臻笑出了声:“爸,我在你们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完停顿了几秒,在贺爸爸说话之前,自己先回答了出来:“我在你们眼里,是个没有主见,没有想法和辨别能力,没有个人追求,高智低能,为人处世全靠别人影响的巨婴。”

贺爸爸:“……”

贺晏臻:“所以我做的错事全因交友不慎,我的冲动全是别人挑唆。我自己没有责任,你们父母更没有责任,是吗?”

“晏臻,你有话直说,不用这样嘲讽。”梁老师终于忍不住,在一旁出声,“你爸只不过提了一句何意,你就有十句等着。好,我们今天不提别人,如果你有自己的道理,就拿出来跟我们谈一谈,为什么做出这个选择?”

梁老师淡淡道,“我想,你周围应该是反对的声音更多些吧。”

贺晏臻沉默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答非所问:“我刚接受了一项委托,是为几个县城警察做无罪辩护。”

梁老师面露疑惑,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

“这个案子事实很简单,几位当事人执行公务时得罪了大人物的亲戚,所以遭到扣押。这种案子事多钱少,得罪官员,本地律师都不愿意接。新同事夸我富有同理心,认为我一定是出身寒门,所以愿意对抗社会上的隐形规则。”贺晏臻停顿了一下,突然问,“如果我真是寒门子弟,这次的选择你们还会惊讶吗?”

如果把社会分成三六九等,金字塔底部的人爬到顶层,再放弃财富选择理想,那是反哺社会,理所当然。

可贺晏臻生来就是社会隐形规则的受益者,是因父母关系享受各种福利,高人一等的特权阶级。

“出身不同的人,人生追求和实现本来就该不一样。”梁老师并不赞同他的想法,甚至举例子,“一个从小接受名家指导,拿过各项大奖的钢琴老师,应该在名校教学,而不是去乡村支教。你得承认,后一种选择是在浪费国家优质资源。”

“是的,”贺晏臻点了点头道,“农村的孩子怎么可以听名师讲课?他们将来的归宿是技工,是农民,是送快递的打零工的,必然不能是弹钢琴的。”

梁老师:“……”

“更何况法律行业内只有不同领域,没有高低贵贱。你们之所以反对我,是因为新的领域投入多收入少。你们认可的前途是财富的满足和社会地位提升,是继续享受优势资源,受人仰慕,高人一等。”贺晏臻道,“爸,妈,感谢你们让我出生在了罗马。只是,我对延续这种优势不感兴趣。”

“贺晏臻,”梁老师深吸一口气,“我怎么没早看出来,你长了一身的反骨。”

“谢天谢地。”贺晏臻道,“至少这点你们没赖给何意。”

可实际上,这个才跟何意有关。

他娇生惯养顺风顺水地长大,整日得意洋洋,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直到他想保护自己的爱人时,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无力。俩人还没经历什么大风大雨就已经精疲力竭。

反骨是伤筋断骨后再生的。

他想做刑辩,也是因为看多了权力的游戏。刑辩律师是国家主动安排的公权力的天敌。贺晏臻对财富早已失去追求,而现在对抗滥用的权力,维护司法正义才是他想做的。

九月份,何意将国内的事情安排妥当,直奔利物浦跟同学汇合。

贺晏臻没能去送机,那天他的案件二审开庭。

当贺晏臻换了辆十来万的代步车赶往法院,却被堵在早高峰的路上时,何意的飞机正飞越国与国之间的疆界。

“会遗憾吧?”周昀事后跟贺晏臻聊天,问他,“你俩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尽释前嫌,却连个送机的机会都没有。不怕因为这种小事再闹掰?”

贺晏臻正在研究卷宗,闻言无奈道:“我总不能跟法官说,我今天没空,你再选个良辰吉日开庭。”

周昀哈哈大笑:“何意不介意?”

“不介意。”贺晏臻道,“他跟你说的一样,说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何意第一次说这话是他去西藏义诊前夕,那次贺晏臻想去送机,被何意拒绝。

贺晏臻以为他是想保持距离,何意却主动解释:“我的出发时间太早,你从酒店过去找我,差不多四点就要起床。你这几天为了案子来回奔波已经够累了,这样实在没必要。况且……我现在长了嘴巴。”

少一次接送机,少打一通电话,谁忙起来忽视了谁……那些热恋时天塌地陷的事情,现在看起来几乎幼稚到可爱。

好像那时候没长嘴,有问题不问不说,只凭自己瞎猜测。也没有长眼睛,对方的心意全然看不见。

贺晏臻被何意话里的自嘲逗笑,他那几天的确辛苦,已经二十多小时没睡觉,于是答应下来:“那我明天不送你了。等你回来,送你一个礼物。”

是那件旧的八音盒。

何意见到的时候傻傻愣住,他难以置信地蹲下去,用指腹抚摸着上面的裂痕,随后轻轻拨动开关。

光阴从这些裂痕中穿过。

“咔哒”一声,歌剧院的红丝绒幕布缓缓拉开,音乐声叮咚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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