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何意温柔又庄重。
贺晏臻说不出话来,他记得在黑暗的楼道里无助索吻的学长,和在岛上发誓,将自己连同信仰完全交予他的恋人。
旁边的位置有几个熟人落座,周昀瞄一眼,心道无巧不成书。当然也可能是有人故意制造巧遇。
他轻咳一声,提醒贺晏臻旁边有同事,想了想又低声示意。
“你看。”周昀笑了笑,“你没有特权,但你有选择权。何意有一点说得对,你现在是自由的。或许,你可以考虑其他人。”
圣诞之后没过几天又是元旦。
何意难得连休了几天,趁假期跟留学时的几个异国朋友联系,向他们了解救援组织的更多内容。
恰好有位英籍同学已经加入两年多,知道何意有意参加后,他热情地发来邮件,又跟何意打视频电话聊天。
目前他们整个团队中,医生以及专业医疗人员的比例约占30%,其余更为紧缺的是后勤和技术人员。
而医生中需求最多的是外科、麻醉和妇产科医生。有跟何意一样的颌面外科医生在战地医院处理伤患,但是真到了医院或难民营里,战争伤患最多的处理是因地雷或枪伤造成的截肢。
“那些地方没有医疗条件可言,所有的手术都是急救,不存在择期,大家完全没有休息时间,会很累很累很累。所以普通外科医生的缺口是最大的,很难招募到,又不能长时间工作……颌面外科的医生各地招募标准不一样,有的要有的不要,你要先跟HR沟通。”那同学慨叹一番,又鼓励他,“当然你申请的话肯定能通过,你太优秀了。”
志愿者需要面试,组织对外派员也有评估指标。
弹性、结果导向和团队合作等能力的要求更高,面试者加入的原因也是重要考虑因素。
抱有不切实际的拯救苍生的浪漫人士或傲慢群体,专业技能再优秀,也不一定给予通过。
何意浏览了一遍,给自己大约打了个分,之后问到重点:“我如果要学热带病学,大概要用多长时间?”
“有几个月的项目,我可以帮你安排。”同学道,“正好你可以一块学法语,出任务时法语和西班牙语更实用一些。”
何意应了一声,又问:“开学时间呢?”
“3月份或9月份。”同学已经开始兴奋,“你3月份就来怎么样?我们好久没见了!”
“不行,3月份来不及。”何意哭笑不得。
他手里的患者手术排期已经到了4月份,他要先把这些做完。另外国内还有一年一次的慈善义诊,等一周义诊结束,9月份倒是正好出行。
之后再修热带病学的课程,学完的时候大概就是明年今日了。
何意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元旦这天就做好了一年的安排。
再一想,这一年里要做的事情恐怕很多,医院应该不会同意他时不时出国做志愿者,他需要做好准备,如果辞职,以后还要另选弹性工作的医院。
“那就9月份吧。”他在日历上打了个勾,对同学道,“我们9月份见。”
元旦过后,S市才开始刮起寒风。
何意抽了一天请科室主任吃饭,透露了自己的打算。
以前排好的手术的当然要做完,但现在寒假,就诊的患者激增,何意需要提前跟医院打招呼。
主任当然不肯放人。
“出去学习几个月?学习是好事,但当志愿者……完全可以在国内发光发热嘛。”
见何意笑而不语,主任干脆搬出另一套说辞,“战区和难民营的人活命就不错了,你的本事在那边也是浪费。再说国家培养你这样的人才不容易,马教授一共才几个得意门生,国内大把患者等着呢,你干嘛去服务外国人?说难听点,万一救回来的人将来跟我们国家有冲突,你这不是给敌人递刀子吗……”
何意心里清楚主任着急下有点口不择言,于是笑笑保持沉默。
申请最后还是被通过了。医院让他到时候申请停薪留职。
一来何意这样的人才难得,某省口腔医院愿出高额聘金请何意不定期过去会诊,已经将书面邀请函发到了医院办公室。
二来,何意坦白了自己的安排:“其实志愿者的年龄两极分化,接近退休的人更多一些,因为家庭会成为重要的考虑因素。我也就趁现在单身,能自由自在地去做一做。等以后成家,肯定要安定下来。”
院长“哎呀”长叹,懊恼地拍着桌子道:“我现在就给你介绍!高低给你整一个,你给我连夜成婚!”
何意笑不可抑。
他感叹自己运气好,自己虽然有几分能力,但这样宽松温和的工作环境并不多见。
院长于他有知遇之恩,这些年相处下来,俩人也有几分师徒情谊。
医院照顾,何意也将时间放宽,将手术一直排到了七月。自此每周两天出门诊,其他五天都用来手术,周末也不休息。
多年后,回想这半年的手术量,何意自己都啧啧称奇。
真的是年轻出奇迹。
另外,他感谢老天格外厚待他的颈椎。
不过当下的他还没意识到这可怖的工作量,顶多在定手术方案时抬头看一眼窗外,发现枯黄的树杈子冒了芽,再一眨眼,绿意铺天盖地,已经蝉鸣声起。
这段时间里,何意跟贺晏臻没再见面。
起初贺晏臻依旧约他吃饭,但他已经没有了闲暇时间,如果是手术日,连电话都常常错过。
等后来,何意休息时有来有往地联系贺晏臻,贺晏臻那边却因为分所成立,要忙于处理诸多事务,经常出差或应酬。
于是俩人的见面约饭渐渐简化为电话联系,又或者微信上时差几小时的问候。
不碰面的联系自然不会尴尬。
何意不知道这是原因还是结果。他已没有多余的精力考虑这些。
七月份,医院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
何意办完停薪留职的手续,又好好歇了两天,趁机买了礼物郑重感谢了张阿姨等邻居的照顾。之后理了头发换了新衣服,直奔北城看望恩师。
马教授家换了地址,就在医院对面的小区,跟何意当初租房的小区挨着。不过楼栋更新,户型也大一些。
师母从酒店请了厨师,上门做了一桌酒菜。
马教授原本想喊两个学生作陪,后来被夫人提醒,何意如今已经有了些名气,又比别人快一步评了职称,当年的同门师兄弟们心里未必舒服,于是作罢。
何意一边陪恩师喝酒,一边回答师母的询问。
他平时也常跟老师联系,只不过大多是关心身体,没聊起过个人问题。今天师母一再追问,得知何意单身,不由大惊。
“怎么会单着呢?你们医院没有人给你介绍?”
“有。”何意笑道,“刚进医院的时候就有领导要给我介绍,但我最怕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万一做不好连领导都得罪,所以统统拒绝了。”
“怪不得呢。”师母若有所思,又问起了贺晏臻,“梁老师那儿子,小贺,没跟你在一块?”
何意愣了下,随后摇头:“没有。”
师母惋惜道:“那孩子不错的。我那天还看见他了,身边跟着一个年轻人,挺俊的。”她说到这又叹口气,“说起来梁老师那家子挺让人唏嘘的……”
何意听师母的口气不寻常,迟疑道:“梁老师怎么了?”
师母疑惑着看向他。
马教授轻咳一声,忙打断:“他们家移民了。”
“梁老师的哥嫂都进去了。这事儿……你不知道啊?”师母却道,“这案子好几年了,今年才判,真看不出来那谁能贪这么多钱。何意应该见过他吧?听说外套都是穿旧的,一家人住筒子楼……”
师母八卦欲旺盛,想跟何意好好吐槽。
马教授却知道何意跟梁老师之间的复杂关系。要不是因为参加无国界医生来跟老师交代一下,何意都不一定哪年哪月回北城。
“一定注意安全。疫苗针这些要打好,出门在外安全第一,如果要留联系人电话,你填我的就行。”马教授一遍遍地叮嘱,最后仍是拉着何意的手,问出经典问题,“你的钱够不够?”
何意哭笑不得,忙道:“够的。”
马教授回过神来也觉好笑,连连点头:“是,你每年还资助学生呢。话说回来,那天有学校联系我,说有本科毕业的学生想要你的联系方式,要当面答谢你。”
何意“啊”了一声:“见面就不必了。”
他也收到了对方的邮件。那孩子高三时受到何意资助,如今已经大学毕业。对方写了长长的感谢信,并附上了自己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片,英俊潇洒,意气风发。
马教授拍拍何意的肩膀:“以后估计还会有其他人想见你,我就都回绝了吧。你有没有话捎给他们?”
何意想了想,笑道:“没什么心意。就祝他们以后工作顺利,万事如意好了。”
何意在北城待了三天。第一天看望恩师,第二天则是约了彭海、甄凯楠和李默见面。
他没想到甄凯楠和李默成了同事,如今一块在检察院工作。彭海则在外面开了诊所。几人对何意的决定反应不同,李默觉得太冒险,并不赞同。甄凯楠全然佩服,彭海则是哀嚎一声,嫉妒何意在医院的好待遇。
几人在学校对面的烧烤店里吃烤串。这件烧烤店是新开的,店铺够大,夏天的傍晚却仍坐不下成群结队来觅食的学生。
何意几人要了啤酒,边吃边喝,没有人说话,却又满席都是话€€€€想当年,他们也是夏夜,一起打球后出来吃烧烤。
光阴荏苒,好像是在痛苦的期末周里眨了个眼,就一下过去七八年。
第三天,何意一觉睡到天亮,之后便开始联系同学给他介绍的户外生存的教练。像是如何使用无线电,在野外用指南针,看地图,搭建帐篷厕所……这些都是志愿者们必须经历的培训。何意之前连饭都不会做,所以这次干脆拿出时间学好生存技能。这样培训时不至于抓瞎。
当然,提前掌握技能对于他的申请来说也是加分项。
等跟教练沟通完,何意彻底放松下来,决定在北城走一走。
他先是乘公交车绕着北城转了半圈,傍晚时,车子在学校附属医院靠站,何意便下车溜达着到了当初租住的小区,在那棵老杏树下的长椅上坐下。
晚霞如火,有四五岁的孩子被映红了脸,兴奋地在楼道口跑进跑出哈哈大笑。花坛旁有人在抽烟,身形被绿植遮住,只露出火星明灭的烟头,跟落日同色。
又有孕妇提着东西朝那边楼道走过去,何意一时多心,担心她会被孩子撞到,正留意着,就见抽烟的人也看到了孕妇,于是往旁边走出两步,在垃圾桶上摁灭了烟头。
然而这一下,何意却吃惊地愣住。
贺晏臻摁灭纸烟,余光察觉到什么,转过头定睛一看,同样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他们不约而同地做出反应,何意站起身,贺晏臻回身往这边走。几步之后,俩人便面对面站着,双双披着一肩的晚霞。
“你怎么来了?”贺晏臻太过吃惊,瞪圆了眼问,“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前天。”何意见他这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回来看看老师。顺道见了下舍长他们。你呢?最近忙得怎么样?”
“我刚从香港回来,明天就去S市。”贺晏臻说完也笑,,“这几个月我们一直没见上面。没想到竟然在这边碰到了。”
何意点头:“这段时间的确太忙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贺晏臻略微低头,望着何意的眼睛,“今晚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聊会儿天。”
何意迟疑,目光移向他的身后。
一个容貌俊秀的年轻律师靠近过来,眼睛盯着何意,随后对贺晏臻道:“贺律师,文件已经改好了,需要您确认定稿。另外,您今晚已经有约了。”
何意率先回味过来,笑着摆摆手:“看来不凑巧,我正好也是今晚的航班回去。我们下次再约。”
贺晏臻也不强求,只问:“你明天有时间吗?”
“我明天去云南。”
“那你今晚是那趟飞机?”贺晏臻坚持道,“我去送你。”
当晚,贺晏臻并没有来送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