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是。”骆承修重重摇头,“不是这样。”
“我是为了我们这个家,罚你是想让你长记性,想让你懂事,不是想折磨你。”
骆承修盯着眼前的黑暗,他的声音沙哑干涩:“我不是有意想折磨你。”
“我没发现你病得这么严重,我不知道你那么难受了。”骆承修发着抖,低声说,“你这个孩子就是这样,什么话都憋着不说,为什么不说?你说了我就知道了,你€€€€”
“爸爸。”他听见骆枳的声音,“我死以后。”
骆枳说:“把骨灰也撒在海里吧。”
骆承修像是被什么冰冷的触感缠住了喉咙。
他闭上嘴,慢慢看向身后。
……
骆枳很少对他说话。
不是骆枳的问题,是他不想去听。
要么是因为没有时间,要么是因为看到骆枳就心生烦躁€€€€在他看来,凡是和骆枳有关的事,总会带来许多莫名其妙的麻烦。
骆枳带着妹妹跑丢了,然后妻子的精神状况就出了问题。
骆枳被找回来,然后家族生意的局面就忽然急转直下。
骆枳每次来骆家,都要惹得全家不得安宁。要么就是无理取闹,斤斤计较地去对付一个养子,让外人都来看骆家的笑话……
他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同骆枳说话,是在任霜梅的葬礼上。
任家那个孩子没法接受母亲的猝然离世,听说是悲痛过度昏过去了,还在医院休养,所以是骆枳来扶的灵。
小小的男孩子,穿着黑色的肃穆正装,向每个来的人鞠躬。
每个人都要鞠一次躬,那个身影每次弯下去都像是再起不来,但又只是把双手攥到发抖,慢慢抬起格外苍白的脸。
骆枳的额头上带着点伤,被敷料盖过去了。
伤是因为和任家人起了冲突,任霜梅的遗愿是把骨灰洒进大海,任家人不同意。
争执之下老先生激愤地动了手,重重把拐杖砸在骆枳的头上,问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骆枳没能做成这件事。
他替任尘白扶灵,看着那一罐骨灰被安葬进风水最好的墓地,看着来往的宾客唏嘘慨叹。
烧尽的纸灰被风吹散,天色暗透了。骆枳还站在那个地方,一动都没有动过。
……
葬礼结束后,骆承修没有立刻和其他人一样离开,是因为要接骆枳走。
任霜梅在的时候,还能把骆枳扔在任家帮忙照顾。
现在人已经不在了,又起了那种不好的冲突,再把骆枳留在这里就无疑不再合适。
骆承修就知道骆枳不可能给他省心€€€€居然连葬礼都能和任家人起冲突,闹得这么僵,也不知道这下牵扯出的人情要怎么还。
他去找骆枳的时候是带了火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次见面,他的火气并没能发出来。
……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骆枳看起来实在太不对劲了。
那天非常冷,天很阴沉,从傍晚就开始下雪。
等天色彻底暗下来,雪已经积得很厚。
骆承修的助理去拉骆枳,稍微一用力,骆枳就摔倒在了雪地上。
助理吓了一跳,连拉带拽地把骆枳带上车,骆枳的右腿僵硬地不会弯,怎么都塞不进座位里。
折腾了半天,骆枳才像是从某种完全同外界隔绝的状态里回神。
骆枳慢慢向助理道了歉,慢慢蜷缩起身体,慢慢坐在车后座的狭小空间里。
骆承修坐在副驾上,看着他们折腾,不耐烦地示意司机把暖风调高。
……算了。
骆承修这样想。
他知道骆枳跟任霜梅的感情最好,任霜梅也没少为骆枳出气,打上门去找他的麻烦。
现在人没了,他还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去难为一个孩子。
“自己拿毯子。”骆承修沉声交代了一句,又忍不住皱眉,“你任姨过世,你怎么连哭一声都不知道?”
骆枳抱着膝盖坐了一阵,才稍稍抬起头:“过世。”
他轻声说着这两个字,音量很低,停了一会儿又问:“都会哭吗?”
“有心的人当然会哭。”骆承修有些心烦,“要是有些人连心都不长,那就没办法了,强求也没用。”
那时候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骆承修在脱口而出后,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于是他等着骆枳顶嘴。
能顶嘴能反驳,起码也比这种像是丢了魂的样子强。
但骆枳什么也没说,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又把脸埋进手臂里。
看到他这个样子,骆承修的心里更烦,过了半晌忽然开口:“你要是难受,回家住段时间也不是不行。”
骆枳的肩膀轻轻颤了下。
他攥着手臂的手不自觉地使了些力,慢慢抬起头,看向骆承修。
骆承修其实刚说出口就后悔了,毕竟家里一定会被闹得乌烟瘴气,妻子的病这些年反反复复,怎么受得了骆枳跑到眼前去刺激。
“你就说……是远房亲戚的孩子。”
骆承修用力按了按眉心,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在我们家借住几天。”
“我让人把你的房间安排得离主宅远一些,你平时不要出门,吃的我会让人送过去。”骆承修说,“过段时间,我在别的地方给你买套房子,你再搬走。”
他认为这是个很周全的主意,也已经尽力照顾了骆枳的情况,可说完了半晌,却都听不见骆枳的回答。
骆枳只是定定看着他。
骆承修的神色冷了些,扫了一眼后视镜:“回话。”
“不。”骆枳慢慢地说,“不用了,谢谢。”
骆枳摇了摇头:“我去望海,任姨说,我可以去望海。”
望海别墅离任家的主宅不算近,夏天是个避暑的好地方,但这种数九寒冬的天气,任家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心血来潮要去那里吹海风。
骆承修见他自己识趣,也就松了口气,示意司机往海边开。
骆枳在车上坐了一会儿,那种丢了魂似的状态倒是好了很多。
骆枳因为刚才的状态道了歉,又礼貌地问骆承修,能不能拜托司机先送自己去一下海边,离望海别墅远一点,潮水涌得最凶的那种地方。
或许是因为父子间少有这样平静对话的时候,骆承修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车停在路边,骆枳下了车,就坐在礁石上看着海浪。
骆承修站在礁石下抽烟。
他这天恰好没什么急着要做的事,所以也有些难得的耐心留给骆枳。
骆承修看着骆枳从上车就一直攥着的右手:“什么东西?”
“头发。”骆枳说,“任姨的。”
他偷偷剪下了一小段,一直藏在手心里,没有被发现。
骆承修皱了皱眉,他大概猜到了这是要干什么,虽然不明白有什么意义,但还是问:“给你找个东西装起来?”
骆枳摇了摇头。
他忽然张开手心,那些碎发被海风一卷,转眼就没了踪影。
“任姨喜欢海,说要睡在海里。”骆枳说,“任姨想让我当船长。”
骆枳说:“我会有一只小船,什么风浪都打不翻。”
骆承修最看不惯他这个样子,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烦躁又升起来,冷声开口:“行了,没有这种东西。”
“闹够了没有?”天气实在太冷,骆承修捻灭了那支烟,耐心也终于告罄,“闹够了就上车,送去你望海。”
骆枳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骆承修彻底失了耐性,转身离开。
骆枳坐在他背后的那些礁石上,其实骆枳的声音并不算小,大概是为了让那些被风卷走睡进海里的碎发能够听见。
“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我会去找,找到很多喜欢我的人,找到很多高兴的事。”
“我会找到一个喜欢的人,带来给任姨看。”
“我会活下去。”
骆枳的声音发着抖,他断断续续地保证:“我会活下去,活到八十岁。”
……
冰冷的海水把他从记忆里拖出来。
不知是从哪里涌进了的水,越涨越快,这一会儿居然已经淹没了胸口。
骆承修狠狠打了个颤,他用力拨开那些水,用更大的力气去砸厚重的铁质舱壁。
他被涌起的咸涩海水拍在脸上,它们挤进他的口鼻,推出他肺里的空气,他的耳边只剩下汹涌撞击着耳膜的轰鸣的水声。
骆枳是这样睡着的吗?
骆承修本能地张开嘴急促喘息,却只能吞进去更多的海水。他终于发现到自己原来真是个很冥顽的人€€€€冥顽到原来一直要到这种时候,他才肯去想这些。
他想起骆枳在海边说的每一句谎话。
骆枳是在那里撒谎,用最拙劣的谎话去骗已经不能教训他的任霜梅。小孩子说谎的语气根本不难分辨,难道他听不出?如果他听不出,就不会到现在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