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忐忑不安地答应下来,又怕事到临头手指不能恢复如初耽误大家练习。
好在老天卖了他个面子,八月上旬复诊的时候,医生夸他恢复地很好,已经可以开始逐步做复健了。
“夹板给你拆掉了之后也要小心,复健要慢慢来,循序渐进千万不要着急,软组织损伤,包括骨质钙化,有轻微的疼痛是正常的,毕竟有一个月没动过了。但千万不要硬掰啊!”
“那能吹长笛吗?”乔郁绵问。
“你长笛那个按键,是要多用力按,你按一下我的手试试看先。”医生也有些吃不准。
“小指不用按键,但其他手指要用。”乔郁绵捏着医生的手腕演示了一下力度。
“哦,它不用按啊……我还以为十个指头都要用呢。不按的话问题不大,如果一个姿势久了觉得疼就要休息。”
“好的,谢谢您。”
“你又要吹长笛?”回去的路上李彗纭忍不住在出租车上就开始质问他。
“嗯,开放日那天管弦乐团有演出。”乔郁绵看到后视镜里司机那双眼睛直往他身上瞄。
“这都要高三了,你还有心思搞这些?”
“就练一个周而已。当初进学校之前我们不是也看过表演吗。”乔郁绵压低声音,希望李彗纭能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很大,可惜都是徒劳。
“高三的学生除了你还有那个安嘉鱼之外还有别人参加吗?人家是艺术生,随随便便考个两三百分就能上大学,你别傻乎乎被人家拖着浪费时间。之前为了他受伤就已经耽……”
“妈。”他忍不住打断了李彗纭的话,“我们回家说吧,快到了。”他听习惯了李彗纭数落自己,却听不得他这样臆断安嘉鱼。
李彗纭很少被他这样强行打断,显然消化不良,在出租车上的后半程脸色就不大好。
“妈。韩卓逸也在,很多高三的都在。除了个别考艺术类院校的,这次结束之后高三学生就自动退出社团了。”回到家,他主动搭台阶给妈妈。
“她也参加?她不是下个月就要参加物理竞赛了。”听到韩卓逸的名字,李彗纭的眉头先松后紧,“人家要是能进决赛,拿到好名次,是可以降分录取的,说不准还保送……唉,到时候又不知道她妈要怎么在我面前炫耀。前几天还假惺惺问我你受伤的事……保不齐在背后怎么偷着乐……”
乔郁绵有些听不下去,但他不能反驳,否则情况只会愈演愈烈,乔哲的例子就活生生在眼前放着,何况现在的李彗纭进入更年期,比当年更敏感易怒。
于是他安安静静地坐到桌前,不知多少次听那些被翻起旧账,而结束语永远落在一句:“乔郁绵,你要争气啊,要有出息。”
很多时候乔郁绵不能理解她深重的怨气。比如对于阿姨,这个打小就认识的小姐妹。
李彗纭生在南方内陆的小城市,乔郁绵有一个素未谋面的舅舅。不只是舅舅,外公外婆对他来说几乎就是陌生人,只在七八岁的时候陪妈妈回去奔过一次丧。
之所以陌生,是因为李彗纭早已断了跟原生家庭的联络。
过去乔哲跟他聊天时有意无意透露过,李彗纭的家庭是传统的重男轻女,父亲母亲开了一家小餐馆,她从小就在做弟弟的保姆,从未得到过父母的关注,更谈不上什么公平对待。
李彗纭天生要强,深知自己如果不努力,就要一辈子被那个被没出息的弟弟拖累,于是她不顾父母反对,大学考到了大城市。一个女孩子,家人不闻不问希望她知难而退,可她没有放弃,凭一己之力在这里扎根,找到工作,结婚生子,有了一段新人生。
“她总拿你跟韩卓逸比,大概因为不甘心吧。”乔哲点燃一根烟,“当初她跟你于阿姨前后脚来到这里,免不了会较劲。可你于阿姨属于傻人有傻福的类型,家庭一般般,长相一般般,成绩一般般,工作一般般,机缘巧合遇上个条件好的老公。你妈就很不平衡。所以她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一切别人有的她都想给你……所以你也理解理解他想让你比别人强……”
“……嗯。”彼时他已经懂事,虽然他不想要那些,但未曾说出口。
“乔郁绵,我说话你听见没?已经比人家落了一步,就要想办法追上去。”李彗纭居高临下盯着他。
“听到了。我去做题。”乔郁绵回到写字桌前,拉开笔袋。
挑笔的时候,一只温润的陶瓷白鲸正对他傻憨憨地笑。
他默默用指尖戳了戳卡纳里饱满的额头,一如既往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还可以再坚持一下的。李彗纭的更年期会过去,他也会顺利考进某所大学,一点一点拿回自己的话语权,然后开始工作,赚钱,一根一根挣断那些不该存在的提线,只留下家人间必要的关怀。
他跟安嘉鱼也未必就 ……就会因为分隔两地而形同陌路……
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先吹给你听一次你就知道有多简单了。”
安嘉鱼拉他去了小礼堂,今天特意留出时间让乔郁绵练习。
除了拿波里舞曲的部分对气息稍稍有要求,剩下的部分几乎可以视奏一遍就过关。
“主要还是在排练的时候练配合吧。”安嘉鱼坐在舞台边缘,膝盖上摊着总谱,趁乔郁绵练习开始写写画画。
又是半年没吹,他努力复建找感觉,从半音阶开始到练习曲,转眼就是一个小时。
结果投入的时候不觉得,才停下就觉得小指一阵抽痛。
“怎么了?”安嘉鱼扔掉乐谱跳下舞台抽走长笛,“手指疼吗?”
“没事,有点抽筋。它现在还不大灵活……伸不直也弯不了……”
“……医生到底怎么说的,能完全恢复吗?你说实话,不要骗我……”安嘉鱼握住他的左手,轻轻揉搓他小指的根部的筋。有细微的疼痛,但莫名舒爽。
“没骗你。能恢复的,就是时间久了没动需要慢慢恢复而已。”乔郁绵怕他不信,掰给他看。这几天他就是这样活动关节的。
“哎你别!”安嘉鱼条件反射的闭起了眼睛不忍看。
乔郁绵看到他这样子玩心渐起,于是装作很痛地哼唧几声,那人立刻手足无措起来,眼都不眨将金长笛往一边扔过去。
“喂!”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笛子,“没事的。我开玩笑,没那么疼。一点点而已。”
安嘉鱼抬头反复确认他的表情,发现是真的没事之后才松一口气,皱着眉呵斥他一句:“啧,不要开这种玩笑。今天不练了。”
他少有的严肃,懊恼又惊魂未定。
乔郁绵心里虽然过意不去,却又因为安嘉鱼的直白忍不住得意忘形。
他帮那人一起收拾好乐器和乐谱,一路闷不吭声走回宿舍,关上了门,枉顾安嘉鱼还未消散的恼火,抱住他。他迫不及待地将人掼到了门板上,安嘉鱼准确地抓住了他左手避免碰撞,一个悠长的吻过后,两人的皮肤都变了色。
那人在他耳边用低哑的声音问道:“手疼么?我帮你吧……”
乔郁绵的意识有些飘忽。
只依稀记得安嘉鱼温柔且有力的手指,记得其间自己的喉结被人叼在齿间磨挫,让他不敢用力呼吸,产生了迷幻的窒息感,还记得从洗手间窗子里落下的光柱横穿过彼此,照亮安嘉鱼湿润的眼睛,记得最后安嘉鱼将他的T恤下摆塞进他的嘴巴里:“……咬住……不然会弄脏。”
作者有话说:
嘿……
第46章
乐团合练第一天人不齐,有个别准高二的学生去旅游还没回。
乔郁绵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竖琴,比想象中更壮观,衬得坐在一边的陈老师身形格外娇小。
安嘉鱼正跟指挥老师交流,萧桐启程去德国,此次他终于要以首席小提的身份参与乐团表演,这令许多成员兴奋不已。
“手怎么样了?”很久不见的尹枫一屁股坐到他旁边,“之前家长收到短信的时候我还在想,是谁这么惨,没想到是你啊。”
“完全恢复还要等一段时间,没什么问题。”乔郁绵放下琴盒组装长笛,“你怎么知道是我。”
“听韩卓逸说的。嗯……那个,你们挺熟的哈。”
他刚把吹口贴上嘴巴,一口气没憋住差点呛到自己,转头看了看尹枫:“……嗯,挺熟的……怎么?”
“她好像要参加物理竞赛吧,不知道她会去哪所学校。”尹枫的表情若无其事,却不停地咽口水,为缓解紧张,正用长笛布拼命擦拭着已经银光闪闪的笛身。
“应该会去最好的学校吧。不管是考,还是保送,问题都不大。”乔郁绵装作没注意到,低头在分谱上写写画画。
“是啊。期末考她没怎么复习,一直在拼物理题来着,结果总分考了711。太变态了……”对方总算放过了那只长笛,垂头感叹。
乔郁绵默默吹了一段莫扎特D大调热身。
韩卓逸就算再变态,他们也能留在同一座城市,来日方长。
“来来来,同学们安静一下。”指挥老师拍一拍手,站到半圆的中心处,“分谱拿到挺久了,大家都练得怎么样?”
“还可以。”下面零星几句没什么底气的回应。
“都是昨晚才开始的吧。”老师心知肚明地笑笑,“没关系,这个周我们花点时间把它拿下就好。来,先走一遍试试看。”
乔郁绵坐在木管第一排,靠近第一第二小提的位置,恰恰能从一根根竖起的琴弓之间看到安嘉鱼的侧脸。从头到尾,那人一对眉毛几乎没有平静过,时而挑起,时而蹙紧,表情一言难尽。
别说安嘉鱼不满意了,连乔郁绵这半个门外汉都听得出弦乐部凌乱地一塌糊涂,指挥老师的棒子几乎就是个摆设,每个人都死盯着还未熟悉的乐谱,赶火车似的抢拍。
熬到第四乐段,安嘉鱼总算松一口气,越过人群,分别看了一眼竖琴陈老师和大提琴首席韩卓逸,又对指挥点了点头。
他坐在人群中,面部表情恢复了平静,在大段空灵而梦幻的竖琴引子中独自架起了弓,气氛就在这一刻变得不同。
明亮,婉转,他那把琴的共鸣箱似乎是特别的,传出的旋律有着惊人的感染力。
所有人几乎大气不舍得出地听完这一段独奏,而后小心翼翼地铺垫在大小提琴首席游刃有余的配合下。这一遍过场虽然开始得仓促,但结束时居然让人意犹未尽。
指挥老师放下指挥棒没有开口,只默默看着安嘉鱼。
不只是指挥老师,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看着他,而那个人坐在众人视线的交汇处镇定从容,没有分毫局促。
“各乐部分练吧先……熟了再说别的,一下午应该够大家熟悉谱子了。”安嘉鱼站起身笑着摇摇头,“尤其是弦乐的各位。任务有点重,克服一下好吗,这大概是很多人最后一次合作了。”
“好。”应答声出乎意料的整齐,弦乐部前排的几个女孩眼睛里星星闪烁,说不清是崇拜还是兴奋。
安嘉鱼在这样的场合中会下意识藏起自己跳脱的那一面,摇身一变成为众人的主心骨。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磨合的也算顺利。
长笛清闲,乔郁绵常常在木管排练结束后,独自坐在礼堂一角塞着耳机等安嘉鱼结束弦乐部的排练。
“你回宿舍等呗,坐地上不难受么。”排练间隙,安嘉鱼坐到他身旁,自然地拿过他那瓶水灌了几口。
“都一样。等你吧。”乔郁绵摘下耳机暂停了英文电台,即使听不到,就这么看着安嘉鱼拉琴也是种享受。
“……你在这扰乱军心……”首席撇撇嘴。
乔郁绵一愣:“看不出来,我觉得你挺专心的。”
“……谁说是乱我了,你看看那几个刚升高二的学妹。”安嘉鱼将喝一半的矿泉水瓶子支在两人之间,对着空气扬了扬下巴。
他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围坐在一起的小提琴们忽然咯咯笑成一片,笑完了居然还有个胆子足够大的直接跑到他们面前,冲乔郁绵伸手:“学长吃糖。”
“谢谢。”乔郁绵出于礼貌接下,低头一看,超强薄荷,于是递给安嘉鱼,“诺,提神。”
安嘉鱼的指尖似乎刻意在他手心里停留了一刻才离开,两根手指用力一挤,乓一声轻响,球形糖块窜进嘴巴。他含在一侧颊中含糊道:“所以啊,你能回宿舍等我不?”
“……哦。”就算他不说乔郁绵也要回去的。他总觉得认识安嘉鱼之前并没有得到过这么多关注,“她们……应该是在看你吧……”
校园开放日那天的的气温说是创二十年新高。
他们的演出分两场,分别在上午十一点和下午三点。
家长们多数西装革履,所以小礼堂空调开得格外足,乔郁绵打底T外穿着薄薄的短袖衬衣,冻得手脚冰凉,只得推开门去室外有树荫的地方给四肢回回暖,等时间差不多了再进去。
“怎么出来了?”安嘉鱼这几天格外忙,忙着协调时间,请假,订机票酒店。他马上要变身空中飞人,两个比赛地一个在美国的印第安纳州,一个在意大利的热那亚,相隔超过八千公里。
安嘉鱼是首席,也是学校乐团的看板,所以硬是被老师套上春秋才穿的针织背心用以聚焦。他本来就怕热,才在室外站了五分钟额头便开始冒汗,发际线细细一层反光。
『桃不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