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丽叶塔 第41章

  “小鱼,我好累啊。”他闭上双眼,疲惫至极。

  过去那些日夜困扰他的烦恼在此时变得不值一提,他甚至开始怀念李彗纭日复一日的唠叨,刁难,他宁愿妈妈还能问他一句:“为什么成绩退步了?”

  而方才再次见到乔哲,他的人生轨迹似乎已经注定了,像李彗纭的疑难杂症一样,只会一天一天恶化下去。

  “天亮了我陪你去医院好不好?你这不是第一次了……去好好做个检查。”安嘉鱼躺在他身侧,抹了一把眼泪,“你得先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你妈妈。”

  “……不用……我没事的。”乔郁绵扭过头,轻轻碰了碰对方因为哀伤而下垂的眉尾。

  最近他变成了医院的常客,正值新年伊始,他实在不想再去闻浓烈的消毒水味,看一张张或颓靡或痛苦的脸:“真的没事,就是最近睡太少了。”

  “那,你先睡一会儿吧……”安嘉鱼对他低声耳语,“我陪着你,你安心睡。”说着,他轻轻摸了摸乔郁绵的脑袋。

  乔郁绵原本想说一句不用,你回去吧。可一个落在额间的柔软的吻,让他在一瞬间就意识模糊。

  这些日子里的疲累趁他这一刻松懈拼命反扑,一句话都来不及交代。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他听到安嘉鱼压低声音在他一旁跟什么人说话。

  “嗯……不是……爸你帮我跟大家道个歉……我现在真的回不去,有点急事……走不开……”

  乔郁绵醒来是午夜时分,安嘉鱼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床头的地板上捧着手机翻查着什么。

  不用猜也知道,因为这些日子他就是这样度过的,夜夜不成眠,抱着能找到一丝希望的念头反复在各个平台和浏览器中搜索着病症的名字。

  “别看了。”他哑声道。

  安嘉鱼转头:“怎么醒了?”

  他话音刚落,手机就开始震动,乔郁绵瞥了一眼,屏幕中间显示着“妈妈”。安嘉鱼稍作犹豫,直接将通话挂断,可对面不依不饶又打过来。

  “接吧。这么晚不在家,她担心你……”乔郁绵捏住他要按下红色按键的拇指,移到旁边,接通了电话。

  “安嘉鱼!”安蓁率先开口,周遭很安静,隔着一段距离也听得出些许怒气,“这么晚跑出去,你是要急死我们!你到底去哪里了?安不安全?”

  “妈,你别生气。我等一会儿就回去,回去我再跟你解释……”

  “你当然要解释,今晚来的都是什么人你也很清楚吧,老师们迁就你读书辛苦,特意来我们家排练,你呢,才刚开始就一声不吭跑掉,你让我怎么面对大家?你什么时候这么没有分寸了?抓紧时间回来,我陪你,一个一个打电话跟老师们道歉,然后跟大家约好下一次排练时间。”安蓁说完,没等儿子回应便挂断了电话,看样子是气狠了。

  乔郁绵回想起他那通求救电话,虽然记忆不是很清晰,但的确听到有乐器在调音。

  他瞬间清醒过来,看着略显沮丧的安嘉鱼:“你,你来找我之前……在做什么?”

  那人将手机揣回口袋:“在排练。我妈妈出车祸要修养,但是过几天有一场室内乐音乐会,让我代替她上场,新换的曲目还没排好。”话到一半,他蹲到乔郁绵的身前,“没关系的。我再跟他们约时间,老师们都很厉害,排个几遍就没有问题了,不耽误的。”

  “你妈妈出车祸了?”

  “嗯,不是特别严重,小腿骨折,拆线没几天,我爸嫌医院过年不吉利,回家了。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这个年纪,平常又缺乏锻炼,估计这小半年都不能东奔西跑了,医生说一定要静养。”安嘉鱼站起身,有些不放心地捏着他的肩膀,“那我,先回去一趟……小乔,你有事一定要找我,知道吗?不管多晚,都要告诉我,不要再瞒着我了……”

  “……好……”

  他怔怔看着安嘉鱼上车,大冬天的,还不放心地降下车窗探头出来叮嘱他:“你快回去睡觉,好好睡觉!”

  司机从前座扭头,不满地提醒:“开着空调呢。”

  安嘉鱼吐了吐舌头,隔着玻璃对他挥手。

  乔郁绵看着他走远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掏出手机发了条信息。

  ——我缝针那天,你为什么忽然出现在我家楼下?

  前些天乔郁绵忙着一趟一趟跑医院和李彗纭的公司,韩卓逸才拿到驾照,时不时载他一下过过瘾,他已经问过了,女孩根本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他的状况。

  ——巧合而已,我妈就是那时候出的车祸,你从医院离开的时候她手术还没结束,我看到你在出租车上。

  乔郁绵站在冷风中垂下了胳膊。

  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安嘉鱼的妈妈出了车祸的时候,他枉顾对方的关心,推开了他。

  他更不敢细想今晚。

  那些演奏家,连安蓁都要尊称一声老师的音乐家们,因为自己一个电话,被放了整晚的鸽子。

  安嘉鱼为他做了什么……

  他为什么要打那个该死的电话?

  作者有话说:

  ……下周就破了(明天会加更)

第62章

  眼见着要开学了,安嘉鱼音乐会的排练与演出都有惊无险,乔郁绵微微松了口气。

  他放下手机,将笔记本和练习册搬到客厅的餐桌上,一边监督李彗纭,一边学习,这样不至于学得太投入,人不见了都发现不了。

  傍晚李彗纭会出去买菜,她还记得怎么买菜,只是偶尔会偷东西。乔郁绵已经提前跟周围她常常出没的店铺都打好招呼,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在晚上店铺打烊之前跑一趟善后。

  起初他还想做晚餐,可他做的东西李彗纭看都不看一眼,执意要自己下厨,左不过那两三样,排骨面、牛肚面和青菜炒饭,于颖说这几道菜都曾经是他外公外婆那个家常菜馆的主打,李彗纭小时候每天在后厨帮忙。只是她现在的手艺退化得厉害,成品味道极不稳定,乔郁绵时常被齁到吃不下,还要想办法阻拦对方暴饮暴食。

  “妈,先喝一杯水。”跟痴呆症患者不能硬碰硬,现阶段她的情绪大多数时候是平稳的,只是偶尔会被正常人从不放在心上的鸡毛蒜皮刺激到。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她语言系统出现了障碍,家人要尝试理解她表达不出的意图。

  他趁李彗纭捧着杯子喝水的间隙迅速将她没吃完的东西倒入自己碗中,不能倒空,要留一点让她继续吃。

  ——明天要我去陪你学习吗?

  安嘉鱼每天睡前都要问一句。

  ——不用。你好好练琴,好好照顾你妈妈。

  乔郁绵从不答应。

  知道真相是一回事,可亲眼看到李彗纭的状态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不想让安嘉鱼掺和进这种事情。

  ——我妈有我爸,还有阿姨呢。那我练完琴去找你好不好?我就看你一眼,不呆太久,当休息了。

  安嘉鱼最近对他愈发耐心,从不嫌弃他的疏忽和拒绝。可越是这样乔郁绵就越难受。他生怕小提琴家的一身光芒会被自己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磨平,自己就像个负面情绪的黑洞,只会单方面消耗对方。每每想到这里,他不仅自责,恨不能自我毁灭。

  ——真的不用。明天我刚好要出去一趟,下周开学见好吗?

  ——……好。那,你如果睡不着就给我发语音。

  乔郁绵最近跑了很多地方,李彗纭的公司,于颖家,医院,还去了乔哲新租的房子。

  李彗纭的病是一场长久的战斗,目前没有任何效果显著的医疗手段,虽说不需要昂贵的医药费,但中后期专业陪护是少不了的,换句话说,他们需要钱。

  他原本想厚着脸皮向父亲求助,解燃眉之急,可进到那间拥挤的一室一厅,看到他们一家三口的窘迫,他没能开口。

  一年不见,不只是乔哲,连徐漫漫都判若两人。四十多岁的女人生孩子根本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尽管已经在拼命掩饰,但她的皮肤,她的眼神无一不展露着加速衰老。

  而乔哲,抱着一个悠长的美梦辞掉舒服的工作去南方,如今却不得不再次为了现实低头,四五十岁的年纪根本找不到体面工作,只得先拿出了七八万,经人介绍买了一辆二手卡罗拉开始跑滴滴。

  “郁绵啊,你先坐。刚刚你爸爸给我发微信,说是回来的路上接到一单附近的活,要耽搁个十几分钟。”徐漫漫的腰膀变得宽厚,怀中抱着婴儿,乔郁绵原以为脑损伤的孩子看起来会不一样,但并没有,才半岁多的乔苡柠就已经看得出漂亮了。

  乔郁绵没想到会跟徐漫漫独处,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乔哲居然还没到家。

  婴儿的日用品最是杂乱,门口是婴儿车,洗好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折,墙角里堆满尿布奶粉,各色爬行垫将原本就拥挤的客厅又侵占掉一多半,乔郁绵站在门厅的鞋架前寸步难行。

  徐漫漫抱着乔苡柠想从杂乱的空间里收拾出能待客的一角,动作十分艰难。

  “阿姨,你别忙了,我站这里等就可以。”

  “要不你帮我抱她一下,我马上就收拾好。”当了妈的徐漫漫比之当初泼辣太多,她甚至没有等乔郁绵答应就将软乎乎的一团肉递到乔郁绵面前。

  “我……我不会……”他惶恐地后退,贴上了背后的门。

  “没事,就像抱小狗一样。”

  他觉得这个女人是有意刁难他。他们明明不熟,可对方却自顾自抓起了他的一只手,引导他圈住了乔苡柠的腿弯,让婴儿能坐在胳膊肘的位置:“另一只手护着后背就行了。”

  对方倏忽松开手,臂弯一沉,他慌忙将乔苡柠的后背按向自己,颈上噌得冒了汗。

  在他印象中,婴儿多是哭声尖锐的小怪物,没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要什么。

  可乔苡柠却异常安静,甚至可以说是没什么精神,眼中也看不出一个初生婴儿对世界的好奇。

  他们兄妹彼此凝视时,没有产生任何奇妙的血缘间的反应,乔郁绵甚至觉得这个脆弱的小生命跟他一样,并不想接触对方。

  他们也的确一样。

  没人问过他们想不想来这个世界,想不想降生在这样的家庭。

  他静待徐漫漫将客厅归置干净,放乔苡柠在爬行垫上。

  不再年轻的妈妈打气万分精神,拿着玩具爬到女儿对面开始逗她,引导,甚至强迫她做那些同龄人早就自发学会的翻滚,爬行,直至女儿不耐烦地大哭起来。

  “乖乖不哭啊……我们再爬一小会儿好不好?”徐漫漫看到女儿的眼泪一瞬间也有些崩溃,又心疼又着急。可她抹了一把眼泪,又继续换了个玩具,重复枯燥的动作。

  暮色将至,乔哲终于姗姗归家,走到门口乔郁绵听到邻居的一句骂声:“你家注意点吧,现在哭就算了,老大半夜的哭,别人还用用睡觉了?”

  “抱歉抱歉。孩子小,容易受惊。”乔郁绵回身从猫眼中看了一眼,父亲正点头哈腰跟倒垃圾的邋遢大叔道歉。

  乔哲风尘仆仆进门,换掉了衣服洗了把脸:“儿子,等急了吧。我刚刚路过烧腊店拎了一只油鸡,他们家做得好,这个点就基本卖光了,这是最后一只。下周开学了吧,怎么今天有空过来?”

  “……嗯。我就是,过来看一眼。”

  每一扇门里都有说不完的痛苦和心酸。他甚至觉得乔哲后悔了。后悔生女儿,后悔跟徐漫漫结婚,在现实的磋磨中,初恋的美好被消耗得一干二净。

  所以他没能开口就离开了。

  他从乔哲那里坐半小时地铁便回到了家,刚巧碰到李彗纭下楼买东西。

  她不开口的时候看起来跟正常人无异,如果不是穿了一身睡衣的话。

  附近的店主已经得知她的近况,习以为常,时不时跟她开个玩笑。他们看到不远处的乔郁绵,不自觉露出同情的目光,乔郁绵冲大家微微颔首,远远跟在妈妈身后,慢慢走回家。

  上楼梯的时候李彗纭莫名其妙回头看了他一眼,支吾了半晌才嘟哝出一句:“回来了。”

  “嗯。今晚吃什么?”他们母子一前一后上楼梯,乔郁绵低头看了看她手里的购物袋,是小青菜和一盒鸡蛋。

  爬上二楼,李彗纭忽然停在最后一阶楼梯,乔郁绵险些撞上她的后背,抬头问道:“怎么了?”

  他顺着李彗纭迟疑的目光看过去,暮光从楼道里唯一一扇窗子里斜射,恰恰落在他们家的防盗门前。

  灰白墙壁,斑驳生锈的围栏,积满灰尘的地面。

  方方正正的牛皮纸袋护住花束的底部,一捧清新温柔的桃粉色映着一天里最后的的日光静静绽放。

  那束花跟安嘉鱼本人一样,没有夹杂任何配花和叶材,干净,纯粹而热烈。

  他们母子静默许久,乔郁绵笑了笑,轻声道:“是茱丽叶塔。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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