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夫人听见自己的声音,她好像在催促应秋实赶紧查看究竟,又忍不住抗拒眼前的「潘多拉魔盒」。她的声音近在她的耳畔,又仿佛远在天边,她好像坠入了一场永远也不会醒的梦,梦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她的脑子里也是白茫茫一片。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
是她的丈夫。
应夫人定了定神,理智重新回笼。
她告诉自己,无论这份亲子鉴定是什么内容,她的丈夫都会和她一起面对。
——她不慌张。
那份亲子鉴定不是鉴定他们和应星河的亲缘关系,里面一栏写着应秋实,另一栏写着——应煦。鉴定结果上一行淡淡的墨字,几乎化开又重新聚合,十分清晰:“符合遗传规律,亲权概率大于0.9999。”
应夫人不敢确定,又把那一叠纸翻了翻,然后发出一声低笑来。
原来,包裹里不止一份亲子鉴定。
还有她和应煦的。
还有应秋实和应星河的。
她和应星河的。
这是生怕他们不相信啊……
亲子鉴定的结果明晃晃显示,应煦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应星河不是。
应星河竟然不是。
应夫人——戚美菱颤抖着双唇望向应秋实,半天说不出话。
应秋实把那叠亲子鉴定攥得紧紧的,语气严肃:“这是明谋。”
因为有了百分之一百的把握,所以根本不怕他们猜测,不怕他们怀疑,就算他们再做亲子鉴定也会是一样的结果。他们养大了不是自己的孩子,却让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而且二十一年毫无察觉。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再把应家的产业交给应星河?而那个叫做应煦的孩子,是不是被估量确认无法继承家族产业,才会在这样的推波助澜中被他们找回?
那个孩子,他们的孩子,是不是过得不好?
应秋实浸淫商场,他能够想到这点,常在富太太中斡旋,又更加细腻的戚美菱怎么想不到?她抓住丈夫的手,紧紧抓住,才修剪过的指甲因为情绪失控在丈夫的手背上掐出淡淡的半月痕:“我们去找那个孩子,去接他回家……”
应秋实一把拥住妻子,把她揽在怀里,柔声说:“我们会接他回家,我们当然要接他回家。但不是现在,美菱。如果他问起我们为什么会弄丢他,我们要怎么说?我们要说,我们也不知道?他会和我们一样茫然,会因为亲缘关系的颠覆而痛苦。”
戚美菱当然能够想到这一点,但她仍然迫切地想要见到那个孩子。那天碰面,她只顾着打量他的样貌去了,没仔细看他有多高,是胖是瘦,穿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生活上有没有窘迫。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和她分开了二十一年,她怎么按捺得住不飞过去见他?
应秋实拍了拍她的后背,像他从前哄应星河一样。他的手掌拍过他妻子的后背,拍过应星河的后背,可他的儿子呢?是不是也有人会像他这样,拍他的后背?男人是沉默无言的大山,他很清楚自己的情绪不能崩溃,但他控制不住眼眶慢慢变红。
他强自冷静,先给戚鹤眠打了一通电话,从戚鹤眠那里问到了应煦的一些情况。应夫人听得很认真,听说他似乎过得很拮据的时候,她忍不住为他拧紧秀眉,听说他拍了电视剧现在小有名气,她又忍不住为他高兴。
从戚鹤眠那里锁定了应煦的身份,应秋实吩咐管家,让他去查应煦的相关信息。
至于他和夫人……
应秋实看了眼泛泪花的妻子一眼,沉声说:“让星河回一趟家吧,这件事必须告诉他。”
他还是亲昵地称呼他星河,称呼应宅是他们共同的「家」。
这是他培养了二十一年的习惯。
但他知道,这习惯该改了。
医院服务台前,应煦正从护士小姐手里接过药盘,笑容灿烂:“谢谢小姐姐,你人真好!”
今天服务台前的值班护士不是昨晚那个,但扛不住应煦笑得好看,嘴巴又甜,爽快把碘伏和药膏给了他,附赠一个笑脸:“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应煦端着药盘往迟晏的病房走,才走了几步,忽然横伸出一只手,拦住他的去路:“应先生,您怎么在这?”
男人说话客客气气,却把他拦得死死的,不让他过去。
应煦抬眸,对上张旻公式化的笑容。
“是张助理啊,下午好。”
对于张旻的问题,他避而不答。
张旻像是看不出他的态度疏远,笑说:“我随魏总来探望他的朋友,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上应先生你了,真是有缘啊。”
演技还挺好。
在他一个表演系的面前演呢。
应煦神色淡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站在逆光中的男人这才朝他望来,神色冷淡:“怎么?应煦,没了我这里的工作,你已经沦落得要在医院当护工了?”
应煦:“……”
护工是要凭证上岗的谢谢,这纯纯是埋汰他呢。
应煦没想到魏连霄竟然是这么斤斤计较一个人,他给自己造势出场,看起来倒像是陌路相逢,结果一张嘴就暴露了他的情绪——他明明白白是在记仇,记恨他那天晚上的拒绝,提醒他错失了暴富的良机。
这种事就不用提醒了好吧?
现在想想还是很心痛。
不过有些钱是不能挣的,换成现在的应煦一样会选择拒绝。
“那是,魏总一向大方。”应煦并不真诚地捧了魏连霄一句,才道,“不过余先生回来了,您那里是用不上我了,您和余先生现在一定生活愉快吧?”
他眼神清明,是魏连霄见过的最清澈的湖面。
一个被生活逼迫得捉襟见肘的人,怎么能拥有这样清明的眼神?怎么能拒绝他的财富,拒绝他的优待,拒绝……他的示好?他还拿余逸出来说事,他想要表达什么?他和余逸的感情生活用得着他来管么!
魏连霄的脸色沉了下去,他不喜欢应煦的眼神。
现在的应煦对他一无所求,所以像只大胆的鸟雀在金丝笼前使劲蹦跶。他似乎在轻视他的财富,告诉他金钱不足贵,他要做自由的选择。这是羽翼长好了,忘了当初狼狈窘迫的疼。魏连霄看着他不知死活的样子,更怀念初见时卯足了劲儿跟他谈合同的小青年了。那时的他满眼是对金钱的渴求,那种幼狼似的孤勇更讨他的喜欢——他早已暴露他真正的灵魂,一个视财如命的灵魂。现在装什么清高?
“嗤。”
魏连霄抱着手臂,姿态高高在上:“你倒是会说话。”
应煦也这么觉得。
谁给他发钱,他说话就好听。
魏连霄应该是深有体会的。
谁要用言语难为他,他说话也好听。
赶紧敷衍过去才是正理,他可不想为了没必要的争端浪费唇舌。
所以应煦现在最关心的就是,魏连霄还有废话要说么?
只见魏连霄的手指在黑西装上轻敲着,动作不紧不慢,带着十足的压迫:“听说你最近过得不太如意,我的新合同依旧对你开放,如果你改了主意,大可以告诉我。”
应煦突然觉得余逸有些可怜。
魏连霄的朋友圈子应该没人不知道他喜欢余逸。
他的喜欢就是这样么?
“谢谢魏总关心,我最近过得挺好的。”应煦不软不硬地拒绝了他,看向张旻手里的花束和果篮,十分体贴地说,“您既然约了朋友,我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有缘再见。”
应煦说完,端着药盘绕过张旻,汇入来往的人流中。
魏连霄的手仍然环在胸前,那是他谈判时最爱用的姿势,运筹帷幄,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中。然而,他中意的那只小麻雀却是个例外,他天生喜欢扑腾,非要挣开他的掌控,惹他不快。他拧眉,挤出不悦的四个字:“冥顽不灵。”
其实不说应煦,就是张旻都有些闹不明白魏连霄的态度。
要说他们魏总对余先生的爱,那可是半点不掺假,这么些年来,他也就看着魏总喜欢这么一个。可是好不容易把余先生盼回国,怎么又不珍惜呢?自从他们上次在饭桌上不欢而散,已经过去几天了,魏总还没消气么?即使这样,也没必要再把应先生拉扯进来吧?
“张旻。”
魏连霄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张旻顿时打起精神:“魏总,有什么吩咐?”
“我让你盯着应煦,你应该做到事无巨细,他到医院来的事你怎么不汇报?”
劈头盖脸是含着隐怒的训斥,张旻闷头受了:“抱歉,魏总,是我的工作失误。”
魏连霄深吸一口气,又拧眉说道:“你给我调查清楚,看应煦到医院来做什么。”
他讽刺应煦的话只是说说罢了,他料想应煦应该不会闲得去考护工证,但要不是为了工作,他怎么会出现在这?是他的亲戚生病了,他来照顾?可他还有几个亲戚?又或者,是他自己病了……他该不会是在他面前逞强吧?
真是个让人费神的家伙。
魏连霄一边想着,一边问张旻:“迟晏是哪个病房?”
张旻事先做了调查:“601。”
魏连霄微微颔首,扫一眼病房的排布表,举步往拐角处走去。
601病房是VIP病房,在整条走廊的尽头左拐,另辟一间,病房宽敞又不喧闹。
此时,应煦正欢快地走到迟晏面前,用笑容点亮整间病房。
“迟先生,我回来了!”
迟晏问他:“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应煦皱了皱鼻子,不愿多说,只道:“路上碰到个认识的人,说了几句话。”
迟晏听他语焉不详,挑眉:“你的朋友也不利于行么?”
应煦把药盘放在床头柜上,没忍住吐槽了一句:“他的腿脚没什么问题,但最近脑子像是出问题了。”
哦,原来不是朋友。
难怪不高兴了。
迟晏轻轻捻了捻手指,想要安抚炸毛的青年,但他到底没那么做,只道:“脑子不好使,那真是可惜。不说他了,你把椅子拉近一点,我先给你擦药,等擦完了药,还有事要请你做呢。”
“什么事?”
应煦坐在椅子上,仰着脸的样子像只乖巧的狗狗,等着主人摸头。
迟晏拿沾了碘伏的棉签抹了抹他嘴角的伤口,提醒道:“现在先别说话了,碘伏都要吃嘴里去了……”
棉签在迟晏指尖滚动着,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应煦下意识要后撤,被迟晏托住脸颊。
青年的脸颊软乎乎的,皮肤嫩滑,像剥了壳的鸡蛋。迟晏眸光渐深,嘴上却一本正经:“别动,善始善终。”
“叩叩叩。”
敲门声再次响起,迟晏蹙眉吩咐:“李政清,开门。”
应煦坐不住了,想站起身,又被迟晏轻轻按住肩膀。
“迟先生,我呆在这里是不是不好……唔。”他张嘴说话,不小心把药膏抿进了嘴里。
一点点微妙的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舌根,应煦皱起了好看的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