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第134章

但在除夕这一晚,也许是明日生辰的缘故,他难得做了个梦。

梦里也是除夕。

他独自走在长长的街巷上。

时近午夜,各家各户鞭炮声不断,隔着院墙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烛火融融,寒月守岁。

只是这些热闹,都与他无关。

晏无师清楚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甚至记得,这一年他刚刚离开谢家,在江湖上游荡。

游荡这个词,甚为贴切。

因为此番行走天下,本也是为了增长见识阅历,他并不急于扬名立万。

只不过无心栽柳柳成荫,在他把“过江龙”杨家三兄弟打伤还口出刻薄之言,直接把其中一人气得当夜发病而死之后,晏无师的嘴巴就比他的武功更早在这个江湖上出名了。

渐渐的,江湖中许多人都知道,晏无师,这个有着奇怪名字的年轻人€€€€你与他打架可以,打死打伤,也都是技不如人的下场,可你千万不能企图出言挑衅或者以为自己能从言语上激怒他,因为那样的后果只会是你自己被气得半死不活,绝对不可能在口舌上占到一丁点便宜。

许多人家门口都张贴上崭新的门联和福字。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年关难过年年过,哪怕在外乡的游子,这一日若能赶回来,也必是要回来与亲人团聚的。

晏无师从离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与旧家故人做了断舍离,从此之后,他只姓晏,而不姓谢。

哪怕此时此刻,孤身走在长街上,衣袂单薄,飘然如萍,晏无师也没有半点孤苦凄清,反倒是饶有兴趣听着每一户人家传出来的动静。

有的是祖孙三代同堂,爷爷正在院子里放陀螺逗小孙子玩,听上去倒还和美。

有的则在吵架,貌似父亲教训儿子,母亲出来护着,紧接着父亲跟母亲吵起来,孩子嚎啕大哭,鸡飞狗跳。

还有的则是年轻夫妻俩在算这个年又花了家里多少钱,快要入不敷出,一个铜子儿掰开两个花,两人有了分歧,不免低声争执几句,未久妻子体谅低声啜泣,丈夫叹息将妻子拥入怀中低声安慰,听着虽然温馨,只是刚成亲便家计艰难,往后日子似乎也一眼能望到头,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正是如此。

晏无师将这些细微动静悉数收入耳中,微微勾起的嘴角忽然顿住。

他的脚步也随之在一户朱瓦绿墙的人家前停住。

两盏灯笼高高挂着,“洪府”二字映入眼帘,鎏金黑底,可见主人家境。

门里,却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虽说大户人家本来就讲究多,可也不至于大过年连点动静都没有。

更何况,这洪府比起江南谢家,那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叮。

很轻微的一声。

常人难以注意。

晏无师却听见了。

那是剑尖入鞘的最后一声响动。

滴答。

那不是雨。

天上也没有雨。

那是血。

血落在地上的动静。

晏无师眯起眼。

他悄无声息进了此间€€€€当然是翻墙。

四处静寂,落叶有声。

遮掩不住的血腥味从屋内蔓延到外面,争先恐后蹿入鼻腔。

这不是普通的凶杀,是有计划的灭门。

他推开虚掩的门,里面横七竖八倒了十来人,男女老幼都有,个个面朝上仰,死不瞑目。

而凶手的气息已经无从追踪了。

看来对方也是个高手,方才他听见对方兵器入鞘之时,对方也已经察觉到他的存在,旋即就离开了。

一地的尸体中,还有一个轻微的气息。

几不可闻,微弱如絮。

现在出手,可以救。

但,他有必要掺进这场与己无关的事情吗?

晏无师循着那缕气息望去。

被一名老妇人压在身下的少年确似生机未绝。

晏无师不必近前,也知道此人奄奄一息,命悬一线。

如果此时晏无师撒手不管,兀自离去,这少年必死无疑。

若是晏无师愿意援手,对方也还能活。

可,他为何要救?

这人有什么值得他救的地方吗?

似乎感觉到晏无师的注视,满面血污的少年费力睁眼,嘴唇哆哆嗦嗦地说着什么。

救我,求你,武功,财富。

晏无师看懂了。

少年说洪家有暗财,还有不为人知的武功秘籍,所以引来歹徒觊觎,对方杀了洪家满门,但最后也没找到这些东西,只要晏无师肯救他,自己就会将这些拱手相送。

晏无师微微一笑。

他觉得更有趣了。

少年看见晏无师这一笑,感觉自己似乎也有了生的希望。

梦中的场景并不是连贯重现的。

那已经是过去发生的事情,有时候会碎片化跳跃化。

后来晏无师的确救了洪府这唯一的幸存者,对方叫洪文,乃是洪家第四代长孙,天资过人,自小就是洪家的天之骄子,但一朝变故,家门灭绝,唯独剩下他一人,要不是晏无师无意间路过,又灌了一手及时的真气,他也要跟着去见洪家祖宗了。

可故事的发展并非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三日之后,洪文从晏无师住处离开,不告而别,不知所踪。

三月之后的武林大会上,洪文赫然露面,对其他江湖同道,指控同样在场的晏无师趁着洪家剧变,劫走洪家武功与财宝。

梦至此戛然而止。

因为晏无师醒了。

额头上微微发痒,他睁开眼睛,一抹柳叶在头顶摇曳。

而叼着柳叶的€€€€

一张鹿脸放大近前,两只湿漉漉的眼睛映出晏无师自己的脸。

晏无师微哂,将鹿脸推开。

这头鹿毫无威胁,他方才一时没有察觉。

小鹿浑然不知晏无师对自己的嫌弃,嚼吧嚼吧将柳叶吞下去,树枝吐出来。

就在晏无师拿起柳枝去戳小鹿耳朵时,沈峤回来了。

沈掌教双袖撸起,手里抱着个大筐,毫无宗门领袖武功高手的风范。

晏无师抬眼之际,他堪堪将竹筐放下。

里头满满当当,全是梨子。

“今年大雨,山下梨农收成不好,我帮着买一些。”

没等晏无师发问,沈峤就主动解释道,顺手拿走柳枝,以免小鹿遭殃。

“我们沈掌教总喜欢做滥好心的无用之事。”

晏无师不以为然,伸了个懒腰。

“即便你买了这筐梨,他也多不了多少收入,反倒觉得有了倚仗,以后但凡天灾,便不思努力,总想从你这边找解决的办法。”

他随手从筐里捡了个梨子,往后面一翻,果然烂了。

再从下面拿一个,也有一小块瑕疵。

如此挑挑拣拣,十个里面倒有八九个都是坏的,即便是好的那几个,卖相也有限。

晏无师冲沈峤挑眉,意思是我没说错吧。

沈峤笑了笑:“我拿筐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些梨是坏了的。卖梨的农户我认识,家里有一儿一女,妻子新丧,生计委实不容易,能帮衬一把就帮衬一把。”

这就是两人的不同之处了。

沈峤贯来如此,晏无师早就知道。

人心变化无常,他以此为乐,不时与沈峤打赌,总是赢多输少,偏偏沈峤每次都还愿意与他赌,也不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还是深信芸芸众生总有良善之辈。

晏无师将梨子放回筐内。

“这回的筹码是什么,沈掌教可不要太吝啬了才好。”

沈峤却摇头:“这次就不赌了。”

晏无师:“怕了?”

沈峤心说,怕你输了之后变本加厉报复我,以你晏宗主的报复心,总能想到些旁人想不到的歪处,让人防不胜防。

只是这话终究不好说出口,因为晏宗主恼羞成怒最后倒霉的还是沈峤自己。

晏无师哼笑,倒也没有穷追不舍的意思。

“说起来,我方才梦见一桩往事,很是有趣,也是关于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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