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峤:“能被你称为有趣,想必最后你总不会吃亏的。”
晏无师:“这回你错了,我非但吃了亏,还是个大大的亏。”
说罢,他就说起自己那段过往。
待说到武林大会上,久未露面的洪文忽然指控自己时,晏宗主就像茶楼上那些可恶的说书人一样,忽而顿住,大有“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可恶。
沈峤知道,晏无师不会无缘无故卖关子。
他停在这里,必定是有出乎意料的转折。
年少轻狂的晏无师,曾经也在救人上栽过跟头。
沈峤想了想:“你救人之后,可曾在洪家上下搜过?”
晏无师:“搜了,不过一无所获,主院书房倒是有一间暗室,但门也早就被打开,里面空无一物,东西应该都被悉数搜走了。”
沈峤蹙眉:“难道你就任凭千夫所指,众口铄金?”
不,晏无师绝不是这样的人。
他只会赶在洪文联合其他人讨伐自己之前,让洪文身败名裂。
难道……
沈峤脱口而出:“那洪文勾结外人对付自己家人?!”
“我还以为,以你沈掌教对人性本善的揣度,不会想到这一点呢。”
晏无师调侃了一句。
洪家满门惨死,连能勉强跻身一流高手的洪文大伯洪涛亦无幸免,更何况是洪文?
以洪文的身份和年轻气盛,势必会在遭难时成为凶手关注的重点。
凶手既然当时已经确认洪家妇孺都一一死亡,怎么会放过洪文?
总不会是故意留下活口方便日后给自己找麻烦吧?
这在晏无师发现洪文还有一口气的同时,也意识到这个明显的漏洞。
既然凶手不可能故意放过洪文,而洪文又的确还有一口气在,那就说明无论晏无师有没有刚好路过,刚好进去,刚好援手,洪文最后都能活下来。
也就是说,这场灭门案里,洪文有跟凶手串联谋害自己家人的嫌疑。
这就使得整件事情变得更加有趣了。
在明知道这可能是一场阴谋的情况下,晏无师依旧选择救下洪文。
“洪文苏醒之后不告而别,他以为我只是一个初出茅庐滥好心的人,却未想到我跟在他身后,见到了与他合谋制造自家灭门案的凶手。”
晏无师悠悠道,他之所以对这件事记忆清晰深刻,是因为他这辈子见过人心险恶数不胜数,而这件事可以算作是他踏上江湖之后遇到的头一件,正好也印证了他原本的观念。
从此之后,魔心愈发坚定,对武功助益不可谓不大。
洪文在洪家虽是天之骄子,可他也有一件不为人知的心事,那就是他暗中恋慕其妹,却因血缘不可能得偿所愿,反倒因为尝试对母亲提起而遭到斥责。
要是事情到此为止,可能也就罢了,偏偏他妹妹的未婚夫婿,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世家,对方非但相貌英俊,连武功也超过洪文许多,两相比较,就算抛开洪文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他哪里有能与对方比肩的地方?
洪文自小受尽宠溺,可以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受得了这种落差对比,眼看自己心愿得不到满足,武功又在当下毫无进展,嫉妒的火苗越烧越旺,逐渐扭曲心智,彻底变成熊熊燃烧的心魔。
心魔既生,距离发生事故,也就一步之遥。
契机很快到来。
洪文出门历练,遇到一位江湖同道,此人姓崔,排行第十,人称崔十郎。洪文与对方一见如故,两月相处下来,相逢恨晚,只差没烧黄纸结拜,两人无话不谈,洪文更是在酒后将心事吐露些许,崔十郎安慰怂恿一通,说自己可以帮助洪文达成愿望。
也不知崔十郎的话里有何等魔力,亦或洪文本来就存着乖戾之念,两人一番商议之后,定下一计,那就是崔十郎假作贼人谋害洪家,只留洪文之妹活口,让洪文带走,从此世上就没了洪氏的姓名,那亲妹自然也无依无靠,任凭洪文施为。
谁知计划中出了点偏差,除夕那天晚上,嫁人后归宁省亲的妹妹看见长辈悉数被杀,竟也上前为母亲挡刀,当场惨死,让洪文所有谋划付诸东流。
不过洪文也并非一无所获,洪家偌大家财与武功,从此之后自然归了洪文所有,他为了能够顺利重出江湖,就锁定“无意间”救了自己的晏无师,想当众把脏水泼在他身上,好让自己一身清白继续行走江湖。
“这个崔十郎,”听到此处,沈峤不由皱眉,“怎么听起来很像魔门中人的作风?”
晏无师笑吟吟,“你猜对了,那可不就是你的老熟人崔由妄么?”
沈峤:……
崔由妄后来好歹也算魔门宗师高手,鸡鸣狗盗听上去未免与身份不符,可谁没年轻过呢?再说了这等煽动蛊惑人心的事情,的确就是魔门最喜欢干的。
“那你如何摆脱嫌疑的?”沈峤又问。
“像我这等柔弱可欺的年轻人,除了拼命为自己辩白,还有什么法子呢?”晏无师叹了口气,“洪文从前曾画了不少他亲妹的画像藏在暗室,各种姿态,风情万种,那些画像都被我当众亮出来。”
可想而知,当那些不可告人的隐秘画像当着洪文的面被一一打开时,洪文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惊恐,震怒,无地自容,恨不能即刻杀了晏无师,将这些画像全部毁去。
但彼时众目睽睽,他又如何动手?
晏无师又道:“幸好我清白无垢,日月可鉴,连崔由妄都被感动得亲自出来作证,承认洪家灭门乃是他受洪文之邀所为,与我无关。”
沈峤:……
崔由妄此人,就是失忆一百遍,也绝不可能干这种好事。
迎着沈掌教怀疑的眼神,晏无师坦然告知。
“我与他做了个交易。”
当时晏无师得了一门功法,与双修有关,他不屑此道,崔由妄却乐此不疲,两人各取所需,自然一拍即合。
对崔由妄来说,洪文不过是他消遣的玩物,用之即弃,无所谓背叛朋友一说。
他当众承认,自可安然脱身,别人也奈何不了他。
倒霉的还是只有洪文一个。
而洪文还以为晏无师是个可以揉捏的软柿子,殊不知自己遇到的,是个前途无量的大魔头。
这正是一物降一物,恶人自有恶人磨。
沈峤迟疑:“我却想到了一个词。”
晏无师的笑意变得危险:“我劝沈掌教三思而后说。”
沈峤从善如流,立马闭嘴。
那词是三个字,说出来的确会得罪这位心眼不大的晏宗主。
这边还未说完,那边山下梨农却在道童门人的引导下过来拜见沈峤。
“沈道长,我要给您的明明不是那一筐,您怎么就把坏的搬上来了?任凭我怎么喊,您都不回头,可害我这一路紧赶慢赶,还是赶不上!”
梨农与他熟稔,满头大汗,扶着膝盖抱怨道。
沈峤无奈:“我都说了,那筐好的你还能再卖出去,多少赚点。”
梨农:“那我也不能让您吃亏!您待我们已经够好了,我怎么能不自足,可着您这儿薅?!好的那些我给您放后厨了,您拿去给弟子们吃吧,若是好吃,明年再与我那多光顾些便是,这筐坏的我背走了,往后您可不能再这样,否则让我们于心何安!”
说罢也不等沈峤回答,兀自背起地上的竹筐,就离开了。
沈峤目送梨农离去,忽而想起什么,转头对晏无师。
“方才我不赌,就是怕你输了赖账,这下应该谢我一声吧?”
晏无师讶异:“本座一诺千金,怎会赖账?既然输了,那本座就任沈掌教施为,绝不反抗,来吧。”
他放松四肢张开双臂,作出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
沈峤:……
“当我没说。”
他直接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只是袖子被适时用力拉住,猝不及防往后微微踉跄。
小鹿歪了歪头,悠然踱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