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是好看,只是太单薄,伶伶仃仃,像是纸糊的,一碰便要碎了。
耳听得动静,青年回过头来,见是阿月,微微勾了勾唇,脸上带了点笑意道,“是阿月姑姑,怎么这会儿来了?可是我娘有什么吩咐?”
阿月温声答道,“夫人在前厅同老爷、老夫人说话,遣了婢子先来瞧瞧少爷。”
谢声惟听她说辞,便知是怎么回事,苦笑一声道,“只怕我是上次咳了血,祖母又来寻母亲的不是了。”
主家间的官司,当着外人,阿月不敢置喙,只含糊搪塞道,“少爷多虑了,您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谢声惟低叹一声,没再说下去。屋子里暗,他隐约瞧见阿月身后有个人影,瞧不清楚面容,只看身形倒不像个丫头。
“这位是?”
阿月微微让开身子,将程既露出来,“这是小程大夫,夫人特意寻来的,今日来为您把脉。”
她边说着,边悄悄朝程既使了眼色,只求他别说露了嘴。
程既向前几步,到了光亮处,谢声惟这才看清了他的脸,瞳孔微张,惊讶道,“程既?”
程既微微蹙了眉,开口道,“公子见过我?”
“你不认得我了,”谢声惟嘴里喃喃道,随即苦笑一声,“也是,我如今这副模样,和初见你时大不同了,你认不出,也是正常。”
他用手臂撑着床沿,勉力坐直身子。程既盯着他瘦弱的手腕,十分担心他撑不住再将自己摔下来。
这一动作耗了他太多气力,他的气息明显急促起来,略平复一会儿才道,“我是魏声。”
魏声,程既在脑海里思索着,突然眼睛一亮,道,“是你!”
真是巧了,他与这位谢小少爷,竟还是旧识。
第7章 初见之时
一切还要从两年多前的一桩旧事说起。
那时程既还在城东善济堂谋生。他进城时身无长物,转悠了几天,才勉强在这儿找了份抓药的活计,算是安定下来。
程既一张脸生得好,站在药台子前便是个活招牌。人又勤快机灵,嘴也甜,平日里掌柜的交代什么,做得也利索,是以这份工干得还算顺当。
歇晌没客人时,他也没闲着,总爱凑到店里的老大夫跟前同人唠嗑,天南地北地闲扯。
老大夫年纪大了,脾气也古怪,店中年轻药师们都不大待见他,独程既和他谈得来,一老一少抱着茶壶能聊上半日。
程既虽说如今干着抓药的营生,心里也知道这不是长久计,总得学些真本事才好傍身。
可惜他爹去得早,也没来得及教他什么,留的医书,他自己抱着啃,也是半懂不懂的。如今遇上了老大夫,倒正好是天赐良机。
老人妻儿去的早,膝下寂寞。行了大半辈子的医,攒了一肚子学问,却无人可授,不免心绪烦闷。
遇上程既这样投契的小辈纯是机缘巧合。老大夫喜欢他伶俐慧黠,又见他学医心诚,有心收了他当传承,是以格外关照些,药方医理,灸治针法,无不倾囊相授。
他在善济堂待了一年多,医术也算小有所成,只是碍着抓药伙计的身份,从未亲自医治过人。
行里的规矩,站柜台的没资格问诊,他只能在旁的大夫诊治时暗暗听着,心里拟了药方子出来,再斟酌比较一番。
日子这样一日日过着,也算有了盼头。他原先没住的地方,掌柜的看他可怜,便让他在药堂里先打个地铺凑合着。如今攒了几个月的月钱,他便在外面赁了间住处,勉强栖身。
赁的屋子在善济堂两条街外的巷子里,略偏僻了些,只胜在租金便宜。程既略收拾了一番,便搬了进去。
遇见谢小少爷,也是那日该有的缘分。
店里生意紧凑,他忙完时已然夜深,正往家中行去,将将到了巷子口,便听到内里有争吵声传来。
这巷子里三教九流的人住了不少。穷疯了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心中一凛,并未冒冒失失撞进去,只贴着墙隐在巷口的暗影里,不动声色地往里打量。
藉着微弱的月光,能模糊看见几个人影。最里头的少年衣饰华贵,瞧样子是被另两人堵在墙角,逃脱不得。动作间便推搡起来,几人声音渐大,夹杂着不干不净的喝骂声。
程既打量了几眼,心下便明了,只怕这是哪家的小少爷贪玩溜了出来,天黑也忘了归家,误入了这里,成了混混眼里送上门的肥羊。
这少年若是识时务些,乖乖把钱袋交出去还罢,否则只怕要吃些苦头。
这念头刚刚在心里转过一遭儿,那厢便隐约传来了拳脚的动静。
……看来这少年不怎么识时务啊。
人就在眼前,程既总不好不管,叹了口气,从暗处走出来,径直到那群人身后,随意拣了其中一人,在他肩头拍了拍。
那人正同少年撕扯,冷不丁被拍了肩膀,吓得几乎叫出声来,猛地窜出老远。
“别怕,不是鬼。”程既颇为善意地解释道。
混混反应过来,面上便挂不住了。又见程既孤身一人,身形单薄,衣着穷酸,更不将他放进眼里,“哪里来的穷鬼,怕死就滚远点。”
程既没理会他,只开口淡淡道,“拿了钱就算了,伤人可不大好。”
“你谁啊你,”混混不耐烦,也存了些找回面子的心思,狞笑道,“多管闲事,老子连你一块打。”说话间拳头便招呼过来。
程既本不欲动手,眼瞧着对方不依不饶,只得叹了口气,把肩上药箱子放下,挽起了袖子。
半柱香后,两个混混躺在巷子里哎呦哎哟叫唤,程既上前去,从一人怀里摸出了钱袋,走到靠在墙角的少年面前,抬手丢给了他,“喏,收好了,长个教训,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话音刚落,小少爷就倒在了他怀里。
程既:“……”这是碰瓷吧?
夜深了,巷子里四下再无人影,若是把少年丢在这儿一晚,只怕明日就冻得梆硬了。
万般无奈之下,程既只得把人背回了自己家。
烛火点上,屋里亮堂许多,程既这才看清了小少爷的模样。
脸长得倒是不错,只是打架也太弱了些。
少年方才大概是又冷又怕,急火攻心才晕了的。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悠悠醒转过来。
程既坐在桌边喝水,听到动静,头也没回地开口道,“醒了就把床头那碗药喝了。”
烛火映在他的侧脸上,盈盈地晃,少年看得呆了一瞬,一时也忘了开口,隔了会才反应过来,听话地端起碗来咕嘟咕嘟将药喝尽了。
喝完了才回过神,挣扎了下了床,俯身行了一礼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程既摆了摆手道,“不必,顺手而已。”
少年直起身,犹疑着开口问道,“敢问公子,方才我喝的……是什么药?”
程既略转过头,斜斜地瞧了他一眼,嘴角勾起,“喝完才想起来问我?晚了。”
“毒药,喝下去穿肠烂肚的。”
“你现下全喝完了,半个时辰后药效发作,便要活活痛死了。”
少年先是微惊,发觉他在唬人之后,神色也放松下来,在桌边寻了凳子坐下,带了微微的笑意道,“这样吗?那还要烦劳公子,明日将我尸身收殓一二了。”
程既听他这样说辞,盯着他瞧了两眼,没忍住也笑出来,“你倒聪明。”
“你今夜受了惊,那巷子里又冷,喝了药好睡。”
“叫我程既就可,不必公子公子地叫。”
“是,”少年点头,顿了顿,又道,“程既。”
这名字当真好听,同人一样让人喜欢。
“你是哪家的小公子,糊里糊涂撞到这里来?”程既给少年也倒了杯水,随口问道,“这条巷子黑得很,附近的人晚上都不打这儿走,被抢了都是轻的,运气不好的命都保不住。”
少年坐得端直,双手接了杯子过来,“我叫……魏声,原是今日在家中无聊了,溜出来玩,一时间迷了路,不知怎地便到了这处。”
“你既知道这里危险,怎地还敢一个人孤身住着?”
“唔,”程既将手肘撑在桌上,托着腮,眼里带一点朦胧的笑影,“因为我能打呀。”
烛影憧憧,灯下的人容色姝艳,像是话本里的妖精,活色生香。
魏声不知为何,一颗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仓促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程既对此茫然未觉,眼瞧着夜深了,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一颗颗解了扣子,随口道,“今日晚了,夜间行路只怕你更寻不到了,不嫌弃的话便在这里休憩一夜,明日再走罢。”
说话间他已脱了外衫,翻身上了床,拍了拍外侧的床沿道,“分你一半,夜间若是掉下去不要赖我。”
魏声惊讶于这人的随意,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遭,也没能说出口,最后还是上了榻,端端正正地躺在那人身侧,一双手交叠着放在小腹,半点都不敢动。
程既开得那碗药半点作用也无,魏声听着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几乎是睁着眼熬了一夜。
天将亮时,他终于耐不住困意来袭,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屋里便只剩了自己一人。
身旁被衾冰凉,枕旁压了张字条,龙飞凤舞四个字:慢走不送。
他在床上坐了许久,怔怔的,说不清心底什么滋味,终于还是慢慢抬手,犹豫了下,将那张字条收进怀里,走出门去。
天气和暖,晴空里飞过一行白鸟,谢小少爷的心事又添了一重。
第8章 做你娘子
时候过得久了,程既一时竟未能认出这位故人来。
分别这两三年间,他为了生计奔波,肚子尚且难以填饱,哪儿还来甚么心思想起别人。那夜救下的少年在他脑中只留了淡淡的影,早已被柴米油盐堆砌着,不知挤到哪个角落吃灰去了。
且那时见的少年虽也单薄孱弱,脸上终究没那样重的病色,些许婴儿肥衬得人也有些生气。
现如今床上的谢小少爷病骨支离,脸庞瘦削,程既仔细盯了许久才寻出些旧日里的轮廓,也就一双眼还带着几分当年的神采。
阿月在一旁立着,听闻两人是旧识,惊讶里不禁带了几分欣喜,“天下竟有这样巧的缘分,合该小程大夫同我家公子遇着了。”
“那您二位暂且聊着,婢子去备些点心茶水来。”话音刚落,忙不迭地甩着手出了门去。
程既眼瞧着,心下便料到这位阿月姑姑怕是去和自家夫人通风报信了。心下无奈,待要开口去拦,人已然没了踪影。只好转过身来,朝谢声惟摊了摊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样子出来。
谢声惟瞧见他这作态,眼底含了几缕笑意,开口道,“许久不见,小程大夫风采依旧。”
便是这屋里光线昏暗,他瞧不大清楚,也觉得这人如从前一般好看。
“你也学她们的样子叫我,怎地不叫我程既了?”屋内只剩了他二人,程既放松许多,也有心思同他逗趣。
谢声惟没什么气力,说话声音也轻,唯恐程既听不见,费力地向外探了探身子。
程既见状,上前几步,把他挪了回去,连带着将被角都掖好了,“你别动。”
说着松了手,自行去桌旁搬了绣凳过来,搁在床边坐着,同谢声惟讲道,“这不就得了,呆子。”
谢声惟喜欢听他这样说话,像是初见时的语气腔调,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是不及你聪明。”
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你那时在城东住得好好的,为何要走?”
“我又去那巷子中寻了你数次,人也寻不到半个。问了那家主人才知你早些时候就搬走了,连纸条都不曾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