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声惟不动声色地轻轻用手肘碰了程既一下,程既会意,垂下眼,轻声道,“不曾。”
“祖母……只是叱责,倒也没让人动手。”
“是程既无用了,惹得祖母生气,若是祖母为着此事再与娘起了嫌隙,那更要是程既的不是了。”
他口中说得识礼极了,半遮半掩,头却愈发低垂下去,依着谢声惟先前教的,全心全意在人面前扮起可怜来。
谢夫人坐在暗处,眼前灯火通明,将他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下便明白过来,这是自己儿子出了主意,特意叫人往自己这里搬救兵来了。
今日铺子里的事情来的紧急,她当时便觉得蹊跷,只是无暇细思,便只得赶了回去。
直到了后半晌,院子中留守的小丫鬟匆匆赶到了铺子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同她禀报,少夫人被老夫人押去了前厅问话,秋姨娘也在堂中,闹出了挺大的动静,听着倒像是起了冲突,满府里都传开了。又说府中前后门都派了人人守着,看得极紧,自己是好不容钻了空子才跑出来报信儿的。
谢夫人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有人刻意支走了自己,好拿程既来磨刀了。
小丫鬟这边被困住,耽搁了时间,待谢夫人一路气势汹汹地赶回府时,前厅早已人去楼空了,打听之下才晓得,是自己那位宝贝儿子赶了回来,先将人护住了,一场闹剧才算告一段落。
可事情在谢夫人这儿还远没完呢。这段日子谢声惟的病一日日地有了起色,同程既相处得也和睦恩爱,府中那些她素来看不惯的撕破脸后也消停了不少,她好容易过了段舒心日子,就有被不长眼的算计到头上来,险些连新领进门的儿媳妇都搭进去,真真是窝了一肚子火。
前厅里散了场,腹中的火气暂时又没地儿撒,她只得坐在院子里吹风纳凉,狠狠灌上几盏绿豆汤,指望着将火压下去。
这时瞧见了眼前二人明晃晃的心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自觉胸腹间的一股子郁气也散了些,口中慢悠悠道,“这是来我这儿告状来了?”
程既:“……”倒也不必拆穿得这样快。
谢夫人端起手中的绿豆汤,颇为豪爽地一饮而尽,随手将空盏递给了一旁的阿月,“方才我还在心里头念叨,人家小两口还照样说说笑笑,没事人一般,咱俩何苦瞎操心一遭?”
“这样看来,我这儿子同媳妇儿倒还不至于没什么心肝儿,起码还知道来这儿才好告状呢。”
阿月这会儿倒成了灭火的了,小心地接过碗盏来,抿着嘴笑道,“少爷少夫人心中有丘壑,自然不会为了那起子小人着恼烦心,想来是这会子早有计较,特意来寻夫人您商量的。”
谢声惟在一旁顺着话头道:“程既没见过,胆子又小,今日是真被吓怕了,娘亲瞧着他这会儿面上无事,其实早就在儿子怀里头哭过一回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背后灵活地捉住程既恼羞成怒伸过来要掐人的手,神色自若道,“娘亲可定要替他伸了这回冤才好。”
“不然往后,他若是吓得病了,撂下那边木樨院可就乱了套了。”
谢夫人心里头雪亮,自己儿子这是变着法替自己媳妇儿讨说法呢。瞪了他一眼,拂袖站起身来,没好气道,“过来罢。”
“好好填饱了肚子,再慢慢告状,且听着呢。”
第53章 设局之人
一餐饭用得还算平静,谢夫人屋中向来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饭桌上也鲜少有人开口。
饭毕,阿月带人撤了盘盏碗碟,又端上几盅红枣山楂茶来,供众人呷口,权作解渴消食。
程既捧着茶碗,小口小口地啜,缩在谢声惟身旁装得极为乖顺,尽心尽力地扮演被吓到哭了半日的胆小少夫人一角。
谢夫人终究耐不住性子,几口将茶喝尽,顺手搁去了一旁桌上,重重地呼了几口气,朝谢声惟沉声道,“惟儿,今日的事情,你怎么看?”
谢声惟手中端着茶盏,碗盖与杯沿轻碰,发出叮一声清响。
“有人特意做了局,要对程既下手。”
他神色平静,辨不出异常,谢夫人心里头却清楚,他只有盛怒之时才会有这般模样。
谢夫人与程既相处不多,可心里头对他的性情为人却也是颇为欣赏的,更遑论他还救了自己儿子的性命。
想到此处,她对背后设局之人更是万分痛恨。
无论此人所图何事,这等狠辣招数都已触及她母子二人的逆鳞,再容不得。
“你觉得,这人会是谁?”谢夫人开口询问,目光凛凛地看向谢声惟,心底已隐隐有了答案。
谢声惟不知想起了什么,嗤笑一声,语气里带了掩不住的讥讽道,“母亲觉得会是谁?”
“能不动声色地寻借口将您与我分别支开,先叫程既孤立无援,身边无人可助。”
“再趁此时机,雷厉风行,强行将人押去前厅,先用去衙门报官、性命之危胁迫,一番言语恫吓之后再假意安抚,做出不欲深究,息事宁人的姿态来,好言调和几句,叫人卸了心防,乖乖地落进圈套里。”
“这般恩威并施、拿捏人心的后宅手段,母亲觉得还有谁使得出来?”
饶是早有猜想,谢夫人呼吸依旧忍不住微微一滞,犹豫道,“程既初来府中,一年都未满,素日里又足不出户。秋萍为着你的缘故对他下手尚且能解释得通。可若说他同老夫人结下什么天大的仇怨,以至于对方非要置他于死地,似乎没什么道理。”
“那是因为,”谢声惟沉声道,“这个局,本就是两人分别布的。”
“秋姨娘想藉着时机对程既下手,祖母不过是顺着她的势,将她当成一把刀使而已。”
“这局明面上冲着程既而来,实则剑指的只怕是我与母亲两人。”
“程既原本就是为了救儿子一命才进了谢府。且不论那道长所言真假与否,如今儿子身子一日日康健起来也是事实。若是儿子当真如恢复得常人一般,只怕大哥在父亲与祖母心中的分量便要大不如前了。秋姨娘瞧在眼里,怎能不急。”
“可母亲素日里严防死守,秋姨娘想要对儿子下手只怕是千难万难。况且儿子终究算是谢家的血脉,若真有折损,祖母也定不会容得下她。”
“想来万般无奈之下,她才只得病急乱投医,将主意打到了程既身上。”
“若果真是因着程既的缘故儿子才有所好转,她赌对了这份可能,赢的便是往后半辈子数不尽的富贵了。”
谢夫人顿了顿,开口道,“我原以为……你同你大哥要好,是不知道这些内宅里的阴私念头的。”
谢声惟沉默了一瞬,低声道,“大哥是大哥,与秋姨娘终究不能混同。我心底知道他待我好,无论秋姨娘如何做恶,我总记得他一份恩情的。”
“说到底,生身母亲品行如何,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他说得清楚明白,道理都好似在心底。可程既在一旁看着他微微垂下的目光,仍是从中窥见了几丝怅惘。
口中分得再清,心里头到底还是要生出芥蒂。
秋姨娘此番做的是害人性命之事,破局交手,双方终归要撕破脸去斗。无论哪一方得手,经年存下的手足情谊,只怕都要有所损伤。
他轻轻地将手伸过去,盖在谢声惟手背上,想要给他一点安慰。
程既的掌心温暖干燥,谢声惟被猝不及防地覆上去,幅度很小地抖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将他的手掌反握住了。
手中的温度切实可感,这个人还好好地陪在自己身边,他的心于一片乱糟糟中见了天日,缓缓地平静下来。
定了定神,他继续道,“秋姨娘心里头打定了这样的盘算,只怕是先漏了口风给祖母那边。于祖母而言,程既原本就不是她心头所喜,如今得了机会,若能将他赶出府去,无疑是断了母亲的一条臂膀。”
“而且也能叫府中众人瞧在眼里,谢府的话柄仍是捏在祖母手中,即便母亲做到了主母的位置,也要任人拿捏。”
“不过赶走区区一个程既,既能削弱母亲的势力,又能在府中立威,这般一举两得之事,祖母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谢声惟眼底泛起冷光,淡淡道,“或许祖母此番真的只想将程既赶出府去,没打算要了性命。可若是一旦出了府,秋姨娘定不会手下留情。”
“苦心筹谋这般久,总要斩草除根,心里头才踏实。”
他口中说着,不由自主地将程既的手在掌中攥紧。
今日若不是身旁这人临危不乱,在堂上同众人斡旋许久,足足地拖延了时间,撑到自己赶回来,只怕这时已然遭遇不测了。
这局布得算不上精巧,细看来处处皆是破绽,可只胜在一点,只要动手够快,一击即中,便能省去了里头的诸多麻烦。
但凡程既在堂上自乱阵脚,或是言语间生了动摇之心,只怕都要落进对方彀中。
一番话下来,室中众人皆是暗暗心惊,且止不住地生出后怕来。
起了阵风,桌上灯烛颤颤地摇了摇,光影明暗,投在墙上的阴影形状也变得诡谲起来。
亲情血脉,原本该是世间最紧密的联系,却无端地叫人齿冷。
谢夫人开了口,声音滞涩,“是娘对不住你们。”
程既抬起了头,忙道,“您说哪里话,今日之事自有恶人作祟,无论如何也怪不到您的头上。”
谢夫人摇了摇头,怔怔道,“原是我的错。”
第54章 不如意事
谢夫人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挺直的背脊卸了劲,不堪重负一般微微弯折下去。
“这样的内宅阴私之事,你们原本是不必牵涉的。”
她垂下眼,静静地盯着桌案上如豆的烛火看,语气里带了几分落寞,嘴角的笑意很淡,只有一层影儿,透着股浓浓的自嘲之意。
“都说深宅妇人,后院心计。听着就该知道,这些宅子里斗来斗去的招数,大都是一帮子夫人姑娘们搅起来的。”
“落地时候拣不着好,托生成了女儿身,入不得朝堂做不得官,仕途是早就断了的。便是想抛头露面做个生意,还要夫家娘家开恩,万般求了人,才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指望。”
“做姑娘时关在宅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爹娘指了人,两眼一抹黑地嫁过去,依旧是关在宅子里。”
“运气好了,替人家开枝散叶,得夫家几分尊重,活得略自在些;运气差些的,一辈子也没能舒坦过几回,更别提顺心顺意,能留住一条命都算是侥幸。”
“可甭管运气好坏,到底是陷在那一道门里出不去的。和那笼子里的鸟雀一样,甭管笼子是金玉紫檀,还是竹骨树杈,照样都要关上一辈子,到没了命的那天,才能挪地儿。”
“一群人被关了半辈子,也没旁的事做,可不就只剩了互相斗来斗去,当个消遣?”
“哪一日斗不动了,日子就也走到头了。”
她语调里没什么起伏,像在讲一个不打紧的故事。可一旁,细长的手指不知何时握在了椅侧的扶手上,涂了艳红蔻丹的长甲抵在上面,弯折着,蹭在木质的纹理上,好似浑然未觉一般。
“你们都是念过书的,肯定也听过。文人士大夫,那些酸儒们最爱念叨,说什么最毒妇人心。”
她顿了顿,抬起头来,很轻地勾了勾唇角。神色里带了说不出的凄然,“这话也算不得假。”
“在后宅里斗得久了,一颗心浑似刀山火海里淬过一遭,再清白的人都该黑透了。”
谢声惟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模样。
眼底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之色,虚虚地,落不到一处去。
很平淡地一字一句讲来,无足轻重,无关紧要,底下却暗暗地沁出血泪。
每个字都像是刀子,她说出口,又扎会到自己身上,戳出透明的窟窿,血气森然。
这些话她大约想了很多年,也藏了很多年,自己悄悄儿地来回咂摸,硬生生往肚子里头咽。
无人可说,也寻不来人能听得懂。
他看着谢夫人,在灯下很单薄的一片侧影,后知后觉地猜想到许多事情的根由。
这些年来秋姨娘母子在府中衣食无忧,谢行履一路平安长大,而自己同他保有的那份难得的手足之情,一切里无不存了母亲的默许在里头。
她这样奇怪,口口声声说着后宅之中阴私弄权避无可避,却到底没对旁的女子下狠手。
不是不懂,不是无计可施,大抵只是心里头存了同为女子的怜悯,不忍算计罢了。
可惜深宅大院里。这一份善意终究还是被辜负了。
今日一场闹剧把一切打碎得彻底,一腔赤子之心,反倒使得多年来养虎为患,险些搭进了程既一条命去。
谢夫人一时间,也不知到底要做何想了。
何以心慈,竟成了场笑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