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亲 第29章

“你出生之时,”她声音颤颤的,像是被今日的事情抽干了气力,“我心里头原本是庆幸的。”

“身为男子,多好的运气啊,不用看你在后宅里磋磨受苦,同人勾心斗角,一日日地白白把光阴空耗了。”

“你又生得那样聪明,无论学什么,都能学得顶好。”

“我满心盼着,想你读书识礼,考取功名,堂堂正正地从府里头出去,为官做宰,靠着经世谋略,护一方百姓安乐,于心无愧,也不算辜负了多年来肚中存的圣贤书。”

谢夫人说这些话时,眼神禁不住地微微亮了起来,可只有一瞬,便熄灭了,又是沉沉的一片黑暗。

“可惜终究是我无用,没能替你生一副好些的身子骨来。到底还是要你困在这一方庭院之中,不得已地也要靠心计手段活下去。”

话到最后,隐隐地带了泣音,透着掩不住的悲意。

谢声惟从来都是懂事的,从小到大,为了吊着命,苦药一碗一碗地灌下去,声都不吭。

病得最重的时候,里衣被浸得透湿。她坐在床边,谢声惟抓着她的手腕,紧紧攥着,嘴唇咬得发白,还要撑出虚弱的笑来,骗她说,娘亲,我不疼的。

她看在眼里,一颗心像是被架在了炉火上,慢慢熬煎,火焰卷过去,一片焦黑里带着血。

怎么会不疼呢?

她只是看着,就疼得受不住了。

“还有小程大夫,”谢夫人顿了顿,转向程既,目光里含了浓浓的歉疚之意,“你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原本毫无干系的。是我的过错,当初为着一己之私,将你带进了谢府,却也没能护着你周全。”

“我后来遣人去打听过,那片的住户提起你来都夸,说你医术好,为人也好,从来不会为难人的,”她说着,声音愈发地低下去,简直像是带了点惭愧般的,“总之是我鲁莽,害得你行医不成,如今还险些被人暗算了去,你若是心中存了怨怼,原也是应当的。”

该说的不该说的话一股脑都已说尽,谢夫人泄气一般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心里头一时惴惴,一时又酸楚难耐,当真五味杂陈。

堂中寂静了片刻,程既忽道, “娘方才说了许久,这会儿可愿听程既一言?”

谢夫人微微讶异了一瞬,随即点了点头,“嗯,你说吧。”

程既略舒了口气,开口道:“人之立世,但求无愧于心。尽人事,听天命,可愿不可求。”

“您在谢家十数载,从不曾故意为恶,持身立世尽皆清白,这点旁人是万万诟病不得的。”

“相公身子薄弱,只能为憾,可这终究是天定的,非人力可改。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您若是定要往自己身上揽,只怕揽不过来的。”

“况且天无绝人之路,许是老天正念着您那份慈心积下的功德,才有了那位道长送来箴言,也救了相公一命。”

程既语气不疾不徐,声音朗朗,如清风拂面,桩桩件件又颇有几分道理,谢夫人停在耳中,心头也不禁松动了些。

“这样一一算来,您方才自苦之事,也就剩下同我这一遭,”程既看着谢夫人放松下来的神色,唇角微微翘起,“不过您如今,已然将儿子都赔给我了,”

“那这往日里的仇,就尽数可以抵了,揭过便是。”

第55章 祸水东引

谢夫人原先听得入神,待听到最后一句,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先前心头的几分郁结也算是散了个干净。

她轻轻摇了摇头,朝程既莞尔道,“若是这样算来,那也是你嫁进了门,算是将你自己都许给惟儿了,里里外外岂不是赔了个干净?”

“娘若这样想,”程既眨了眨眼,嘴角挤出一个小小的笑涡来,“倒也十分在理。”

“这桩生意当真是不划算极了,娘和相公定要多疼疼程既,才好叫我补出这份亏空来呢。”

“你呀,”谢夫人一下子撑不住,笑出声来,“你倒说说,自进门来,何时亏待过你不曾?”

程既笑眯眯应道,“自是没有的。”

“娘待我的好,程既都记得真真儿的呢。”

他说着,抬起手臂来,袖口微微滑落一点,露出一段白净的手腕来,上头的镯子被灯映得碧莹莹,极透的绿,沉沉地将灯影合在里头。

“娘送的镯子,我日日都戴着,片刻不肯离身,便是为了时时好看着念着娘疼我的一片心呢。”

他轻轻摇了摇手腕,上面的镯子空悬着,跟着微微晃动,晃出粼粼的一片水色。

“只是程既生在小门小户里,眼皮子浅惯了,总要忍不住多提些,生怕娘哪日便将我忘了,到时真在哪个手底下吃了亏,可真是叫天天不应了。”

“瞧瞧,”谢夫人扬了扬下巴,朝阿月揶揄道,“瞧我带回来这媳妇儿,猴儿一般刁钻。我不过客气两句,他这厢就顺竿子爬起来。若是再心疼着捧一捧,只怕该是要上天够月亮了。”

阿月笑着凑趣道,“少夫人嘴甜,可着巧地哄您开心呢。”

“便是冲着这份孝心,也由不得您不偏疼他呢。”

谢声惟原是在一旁听程既同谢夫人打机锋,微微笑着不搭话,这时也接过阿月的话头,跟着道,“正好刚刚用过了饭,您笑一笑,也不至于积了食,回头胃里不舒坦。”

“得,我算是听出来了,”谢夫人摆了摆手,脸上笑意还未散尽,朝程既道,“一个二个地都向着你说话呢。”

“还说没人肯护着你,若再加上一个我,只怕你便是在府中横着走,也没人敢在面前嚼舌头呢。”

程既就势站起身来,行了一礼,毫不害臊地笑道,“那便求娘赏程既一个恩典,好叫我试试这横着走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才好呢。”

“少不了你的,且等着吧。”谢夫人捏着帕子,好容易忍住了笑,才又撑出一副正经样子来。

众人说笑过一阵,瞧着气氛好了些许,这才又接着商议白日一事的应对之策。

谢夫人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先前所说的种种,终究只算是猜测,做不得证据。”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怎样找出把柄,好揪出在背后装神弄鬼之人,才能彻底地破了这个局。”

谢声惟略点了点头,沉声道,“今日这番,虽说猝不及防,未必算是彻底的坏事。”

“他们心急,贸贸然地揭了程既的前事,阴差阳错,也叫我们早早地知晓,能腾出空来细细想对策。”

“伤口搁在明处,戳破了流了血,才好清理干净,包扎妥帖,总比留在暗处,哪一日化脓生疮,一切都来不及了要强。”

“是这个理儿,”谢夫人道,“咱们时间可还充裕着,不论怎样,都能将人拿捏出来收拾的。”

“秋萍,”她提到这个名字,顿了顿,接着道,“她也是个想不开的,竟做了人手里的刀。自古以来,为虎作伥的,有哪个能落着什么好了?”

“罢了,不去提她,”谢夫人叹了口气,又道,“当下,只怕还要从那冒出来的李旭身上下手。”

程既道,“我同他也算是打过几回交道。”

“这人素来便是个泼皮无赖,不学无术,吃喝嫖赌没一样不沾的,烂泥扶不上墙。”

“他今日堂前那一番话,分明是旁人教出来的说辞。想是有人使手段将他找来,为的便是往我头上栽。”

“否则凭他自己,断没有这样的胆子,也生不出这一份心计来。”

谢声惟沉吟道,“既然如此,若是能拿了他来,细细审问,以他欺软怕硬的性子,只怕真能问出点东西来。到时白纸黑字地记着,也算人证物证俱在,旁人也不好再抵赖。”

谢夫人听罢,冷笑一声道,“有人早防着这一手呢。”

“今儿下午回来,我叫阿月去前院探听消息,听说你们将人关在了府笠,她便想着顺道去看一眼,也好瞧瞧那李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谁知寻了一圈,也没找见人影。最后问了守院的小厮才晓得,人早已被放出府去了。”

谢声惟微微皱起了眉,“处置李旭一事,是我同程既在前厅亲自交代过的。想来他们并无胆子,敢私自将人放出去。”

“正是呢,”阿月接口道,“婢子后来同看守的人打听,那人说,是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亲自去了一遭,只说是老夫人的吩咐,说什么谢家家风清正,若是不分青红皂白,便随意地将人关在府中,于府上名声有损。”

“又说若是来日里这李旭有个三长两短,谢家就更择不干净了,不知还要落人多少话柄。如今为了早早抽身,也不至于枉害了一条命,还是将人好好地放出去要紧。”

“往后真有用得着的地方,着人再去请便是了。”

程既冷哼一声,神色里带了几分鄙薄的笑意,“他若是好好呆在府里,只怕还能留一条命在。真出了府,才是不明不白地送了命呢。”

阿月微微一愣,迟疑地问道,“少夫人这话,是说那李旭会被人杀人灭口么?”

“可若他们真打算动手,在府中行事岂不是更加方便?也能神不知鬼不觉,何苦将人弄到外头去呢?”

“他们只怕巴不得将事情闹得更大些,”程既轻嗤一声,开口道,“在府里头,一则是娘和相公都留心此事,院落内定然护卫周全,动手不方便,万一被发觉了只怕要引火烧身;二则流言传到外头去还要几番周折,多有不便,远不如直接在外头来得快。”

“那若是他们真在外头将李旭杀了,只要少夫人不出府,谁又能寻出证据来将他的死栽赃到您头上呢?”阿月依旧不太明白。

“不,”程既摇了摇头,沉声道,“他们用不着证明人是我杀的。”

“只需在现场动些手脚,伪造成李旭自尽的假象,再随意地在一旁留封遗书或是字条,上面写些,他自知难敌我今日之势,宁愿以死明志,以证自身清白,为己伸冤之类的,再由旁人‘无意’发现,捅出去,到那时,这一盆脏水可就结结实实泼到了我身上,洗也洗不掉了。”

“毕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谁会怀疑一具尸体撒谎呢。”

第56章 拐弯抹角

程既一番话出了口,室内一时静默下来,无人应声。

这屋子里的几人能在偌大的谢府中安然活到现在,自然没一个是蠢的。程既将话点得透彻,阴私都摊开了讲,没什么藏掖,众人听在耳中,心底霎时便雪亮一片。

李旭那一条命,在秋姨娘同老夫人眼里头,只怕连府中养着的猫儿狗儿都还不如。区区一条人命,换来程既百口莫辩的一身脏,这买卖在她们心里只怕是不能再划算了。

什么家风清正,旷世之善,不过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幌子。撑出一片光鲜来,内里早就腌€€透了。

程既想明白此事时,胃里只觉得一阵阵的恶心。那些人的嘴脸一一在脑海中浮现,强笑的,伪善的,一层层面具般地扣着,久而久之,生了根,黏上了血肉,便长在了那些人身上,再分不清真假出来。

他忍不住朝谢声惟看去,对上那人端肃清和的眉眼,才算勉强压下了心头翻涌的不适感。

他开口,对着谢夫人同谢声惟道,“事贵神速,图的便是旁人措手不及,想不出应对之法来。”

“我若是幕后之人,定然选在今夜对李旭动手。否则多拖一日便多出一分风险,迟则生变。”

“程既说的有理,”谢夫人面上神色也肃然几分,不由地站起身道,“李旭是最关键的人证,他若死了,只怕更难将此事背后的真凶当众揪出来了。”

“那我这便派人去,在他住处四周牢牢守着。无论如何,先保住他这条命要紧。至于证词一事,”她冷哼一声,接着道,“只要人还活着,总有法子能从他口中撬出来。”

事不宜迟,程既果断道,“他落脚的地方素来只有那一处,我再熟悉不过。不如让我带着人,抄小路前去,这样也能快些。”

“这怎么成?”谢夫人断然驳回道,“你同他本就有仇怨在身,他恨你入骨,真见到了不定要做出什么事来。”

“况且今夜若真有人打算对他动手,你岂不是亲手将自己送进了狼窝里头,以身犯险也不是这样的犯法。”

谢夫人话里透出来的关心不作伪,程既心头微暖,温声朝她道,“娘放心吧,我从前也学过些拳脚功夫,傍身是足够使的。”

“况且我也不是独自涉险。您派去的人定然都是武艺高强之辈,有那么些人护着,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谢夫人面上依旧带着不大赞同的神色,还待再开口,程既在一旁觑见,又道,“说来我同他算是故交,也想好好儿地和他将这笔帐算清楚。”

“或许他见了我,情绪激动些,口不择言下就能吐出点儿新的东西来,咱们也好藉着这个机会寻些线索。”

程既将话扯到自己同李旭的恩怨上,谢夫人便是有心想拦,也不好再插手,嘴唇微微动着,几度犹疑,到底没再说出反对的话来。

过了半晌,她叹了口气,朝程既道,“你这孩子,就是自己太有主意了些……那便依你吧。”

“我多派几个人跟着你一道,你可要记好,不管怎么着,身边都要留人,万万不能独自个儿行动。”

“便是那李旭真死了都不打紧,你若是受了伤才是要了命了。”

“是,”程既笑着应道,“娘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定然会万分小心,好好儿护着自己这条命的。”

谢夫人唤了阿月去办此事,阿月手脚极快,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选出的人已然在侧门处静悄悄候着。

人大都是谢夫人自己名下铺子里的伙计,另有些养在暗里的家仆,约莫十几个精壮汉子在一处。阿月先前吩咐过不许声张,这些人瞧见程既出来,也只是齐刷刷地站好行了礼,并未开口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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