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姑姑同他讲,说幼时娘亲抱着他的时候,他总盯着那只镯子看。一双眼睁得圆圆的,眨也不眨,约莫是喜欢极了。
娘亲那时便逗他,说这镯子是要存着,将来给他娶媳妇使的。
于是他偶尔也会想,想着面前有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来做他的小娘子,柳叶眉,杏核眼,笑起来时嘴角有小小的涡。雪白纤细的手腕子上,翠绿的镯子在很轻地晃。
后来逐渐大了,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身子却一日日地衰败下去,病得昏沉,连醒着的时候都愈发短了。心里头被一碗碗的苦药浸透了,苟延残喘尚且不易,便也顾不上再去想旁的。
世事难料,最后带上镯子的人,不是什么小姑娘,却是他委实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人。
若是当初能料想到镯子终有送出去的今日,那些过去的苦日子也许就不会那样难捱了。
程既的手腕较旁人的细一些,少了几分硬朗。许是多年拿笔写方子的缘故,掌根处磨出了一小块茧子。
戴着镯子时,倒别有一番好看。
玉镯莹润,腕骨伶仃,昨夜那双手在自己身上作乱,那只镯子便跟着在眼前来来回回地晃,最后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一弧抹不掉的翠色。
想着想着,指间的镯子倒好像变得烫热起来,谢小少爷脸皮薄,匆匆地丢开手去,连带着脑海中那些旖旎的画面一道抛去一旁。
怀中人微微带了些讶然,“为什么不摸了?”
谢声惟:“……”
程既不大乐意地收回了手腕,自己忍不住在方才谢声惟碰过的地方又摸索了一会儿,指间只能碰到温热的皮肤,并无什么异样感,于是又忍不住地混了委屈进去,“我的手腕如今就这么不讨人喜欢吗?”
“没……不是,”谢声惟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为了证清白,又忙伸手过去,将这人的手腕牢牢握在掌中,安抚一般地揉了揉,“想什么呢?”
“没有不喜欢。”
怎么舍得不喜欢呢。
“那你为什么丢开了?”程既不依不饶地要讨个说法,手腕也不许他碰了,作势地往回抽。
谢声惟握得紧,微微用力,不肯松开叫他逃了。
“我只是在想,”话在舌尖转过一圈,情急之下不留神便溜了出来,“你今夜,手腕累不累?”
话一出口,帐中霎时静极了,身边人顷刻之间乖顺下来,半点要挣脱的意思都没有了。
过了半晌,谢声惟听见程既很小声地开了口。
“酸。”
“要揉一揉。”
话说出口便后悔了的谢小少爷仗着夜深无人瞧见,顶着颊上薄薄的一层红晕替程既揉手腕,越揉越精神,眼前全是今夜这只手在自己身上使的坏,半点睡意都不剩了。
程既今夜里只顾着逗身旁的人,自己不曾有,这时同人紧挨着,床帐里暖意融融,隐隐地便生出几分燥热来,不大舒服地挪了挪身子。
“可是力道重了?”谢声惟察觉不对,忙问道。
“没有,”程既在他怀中拱了拱,闷声道,“是阿辞伺候的太好,我一时心摇神旌,快要把持不住,实在忍的辛苦。”
谢声惟不意他说得这般直白,一张脸几乎红了个彻底,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你,你要不要……”
“要不要什么?”程既声音懒洋洋地,人好似没了骨头般地缠上来。
谢声惟咬了咬下唇,片刻后才低声道,“我帮你?”
口中说着,很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往被中探去。
行到半路,被程既出其不意地拦了下来,阻了往前的路。
“我心疼阿辞,可舍不得阿辞同我一样累,”他凑在谢声惟耳畔,将那片薄薄的耳垂在唇间抿了一下,声音里头带着沉沉的笑意,“回头若是不小心闪了腕子,明日岂不是要失了几分气势去?”
“那你……怎么办?”
“我只好委屈一晚,一会儿多念几遍清心咒了。”
“这是阿辞今日欠我的,往后,要换个别的法子补回来才行,”程既的声音透着微哑,带了些与素日里调笑截然不同的意味,“不然,我不依的。”
谢声惟似乎是懂了程既口中所说的‘别的法子’,又好像不是很明白,一颗心却突兀地跳得急切,恍惚在耳边都能听见砰砰的动静。
水骨嫩,玉山隆,鸳鸯衾里挽春风。
他不自主地晃了晃脑袋,试图将那些香艳的词句场景一并倾倒出去,好留出两分残余的清醒来,不至一时昏了头。
程既是男儿身。男子承欢那处,本就与女子不同,要脆弱上许多,若不谨慎些,到时不小心将人伤着了,可怎生是好?
此事万万不能着急,要从长计议才好。
要不要先去寻些大夫细细问一问,心中也好有个盘算?
听闻外头花街柳巷里,专有一处唤作南风馆,里头卖身之人多为男子,先前同窗里有好男风者也曾去领略过,回来且夸过一阵海口,讲那里头的小倌身娇体软,生得一把好嗓子,且自有房中秘术,于床*事之上颇能得趣。
要不要遣了小厮去,打听打听那所谓的房中秘术呢?
谢小少爷想着想着便出了神,思绪越飘越远,直到被身旁人在掌心很轻地挠了挠,才如梦初醒一般。
“阿辞怎地不应我?”黑夜里他看不见怀中人的脸,只听声音就能觉得,这人沮丧得像是耳朵都要耷拉下来,“难不成这般不愿意么?”
“自然……是愿意的,”谢声惟微微用力,将程既往怀中圈的更紧了些,像是怕话被旁的什么人听见似的,几乎是凑在了耳边讲,“你乖一点。”
“现下还不成的,什么都没准备,会伤着你。”
“等日后,我问过了大夫才行。”
怀中人的身躯微微僵了一瞬,连语气都变得迟疑起来,“你觉得……会伤了我?”
这般反常,定然是没料到会有受伤一则。自己贸贸然地提出来,可不要吓着他才好。
谢声惟心中想着,便起了几份疼惜,低下头去在程既额上亲了一记,柔声哄道,“莫怕。”
“轻易是不会伤着的。”
“到时我定会加倍当心,定不叫你有半点儿不舒服。”
“……嗯,”程既似乎是终于回过神来,大约还存着几分怯意,声音里都带了隐隐的颤抖,“阿辞当真体贴极了。”
不知为何,谢声惟总觉得他这一句意味深长,倒不似在夸人了。
疑惑只从脑海中一晃而过,并未放到心头去。谢声惟此刻心里头只剩了纯然的欢喜与忐忑,几乎要满溢出来,化作绛色的云,将人裹将进来。
“早些睡罢,”这时换作他对程既说,声音里含了几分温柔的促狭,“明日里,还要看小程大夫大显身手呢。”
“不怕我兴头上来,将前厅搅出片血雨腥风吗?”程既故意逗他,“明日要对付的可是阿辞的祖母同姨娘,人说十指连心,怎地阿辞半点都不向着自家人?”
“她们是,难道你就不是了?”谢声惟学着程既先前那般,将手掌合在后者的眼前,微微拱起一个弧来,“若真论起来,只怕你比她们还要多亲近出许多去呢。”
他用含着笑的口吻,笃定地对程既说道,“明日里有我和娘在你身后,你不必怕。”
“先前受了多少委屈,这时只管加倍讨回来就好,不必在意旁的。”
第66章 夜半惊梦
木樨院里一片春光融融,内室里卧了一对儿交颈的鸳鸯,€€€€€€€€,缠绵低语到夜半,才算安枕入了梦。
谢府中另一角的绿芜阁却没这般平静的光景。
秋姨娘在阁中左首的紫檀椅上坐着,手指屈起抵着侧颊,手肘支在一旁的桌面上,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一旁搁着白瓷盏,里头的茶汤已然冷透了,泛着深褐色,在茶盏内壁稀稀落落地染了一圈。
她渐渐地睡得熟了,手肘蹭着桌面,一寸寸往外滑去。白瓷盏离得不远,挨着了,便被手肘推着往前,一直到了桌缘。
“啪”地一声脆响,瓷盏从桌上掉下去,磕在青砖石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闻听这一声,秋姨娘蓦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猛地坐直了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过了片刻才缓过来。
方才的响动猝不及防,一颗心兀自在突突地乱跳,将胸口震得生疼。
屋里头的动静惊动了门外值夜的小丫鬟,她从门口探身进来,瞧见地上的瓷盏碎片,心里头一惊,只当是秋姨娘莫名有了火,才将瓷盏往地上掼。
一时战战兢兢地立着,先行了一礼,眼神只往脚尖上落,半点不敢看别处,口中怯怯道,“姨娘可有什么吩咐?”
秋姨娘抬手捏了捏抽痛的眉心,待那一阵心悸消下去,人也从睡梦里拔出来,略清醒了几分,方才低声道,“茶冷了,去换盏热的来罢。”
“是。”小丫鬟忙退了下去,片刻后端着茶盘又重新进来,小心翼翼地呈到了秋姨娘手边。
先前摔碎的白瓷盏里是上好的金骏眉,小丫鬟揣度着主人家的心思,到底是不敢再上这一样了,只恐姨娘心里头不喜,再砸一回。这次便用了天青色瓷盏,浓浓地沏了一碗碧螺春来,茶汤映着杯盏,绿盈盈的一片,盼着主子心里头的火能消下去两分。
秋姨娘此刻倒没在意这个,随手接过来呷了两口,热茶顺着喉咙一路到胃里,暖意往四肢去,心绪才算安定些。
壁角搁着座西洋的自鸣钟,是先前谢行履在外做生意时,从洋人手中淘换来的稀罕玩意儿,送来摆在屋中,只说用着玩儿,是西洋人看时辰的东西,倒比素日里的准些。
刚送来时秋姨娘没敢收,只暗暗嘱托他将东西原样带出去。
老太太、老爷房中都没见过的东西,搁在她这儿不就成了专碍人眼的钉子了?
谢行履不在意这个,只觉得自己这位亲娘谨小慎微了半辈子,平白受了不知多少委屈,如今自己总算争了些气,总想让她过得松快些,也能寻些乐子。
两厢推拉,最后还是老太太耷拉着眼皮发了话,只对着秋姨娘道,“既然是行履的一片孝心,你就好好儿地收起来,不必惧着旁的,倒好似显得府中多苛待了你似的。”
话毕,又不咸不淡地瞧了她一眼,“你这儿子心地好,懂得孝顺,也肯认你。生了这样的儿子,该是你往后的福气。”
话说到这地步,秋姨娘便是再心惊胆战,也只得将这座西洋玩意儿收下,在阁中寻了个不起眼的地方暂且放着了。
这东西做的精巧,上头雕了些彩画儿,黄铜的壳子锃亮,里头一根长柄状的东西还会左右晃,到了整点时候,就开始铛铛地敲。
头一回响时,只将院子里众人都唬了一跳,满处地寻摸着找声响来处,好容易寻到这座钟上,在四周齐齐围了一圈,却没人敢去动它。
好好的一座东西,怎就发出这般的怪声来,难不成是那壳子上彩画儿里的人成了精?
后来渐渐响过几次,绿芜阁里上上下下才开始习惯,也见怪不怪起来,只是嫌那声儿扰人,铛铛地活像在人耳边敲,震得天灵盖都发麻。
这般过了半月,最后还是谢行履带了工匠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那钟拆开鼓捣一番,掐去了声音,只留个看时辰的用处才算作罢。
这时秋姨娘喝了茶,只瞧见外头墨一般的夜色,往西洋钟那处瞟了一眼,才发觉一晃眼都已四更天了。
她眉头微微拧起,问小丫鬟道,“桐儿呢?还没回来么?”
小丫鬟垂着头答,“婢子一直在院子里守着,并未见到桐儿姐姐回来。”
秋姨娘心头一紧,“她何时出门的?”
小丫鬟略回想下,低声回道,“您那时将桐儿姐姐叫去内室,约莫半个时辰,再出来后,她回房了一趟,便往外头去了。”
“婢子那时在厅里,正好瞧见那座钟上的时辰,便是子时。”
“这么久?”秋姨娘心头的不安感愈发浓烈起来,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忙问道,“那旁的院子或是府中门前,你可听见什么别的动静,或是见到人不寻常地走动?”
“婢子,婢子不知,”瞧见秋姨娘面上神色宛如寒霜,小丫鬟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回道,“婢子一直在院子里,从未出去过。”
“今日晚间……晚间就只有小梧姐姐出去了一趟,”小丫鬟好似寻到救命稻草一般,一迭声地道,“婢子记得清楚,桐儿姐姐出去了有一个时辰左右,小梧姐姐说是房中闹了耗子,要去寻张管家来,就出了院子。”
张管家同一干略体面些的下人住在府中后头那一排的厢房里,若是从绿芜阁一路过去,府中侧门和木樨院是必要经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