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然方才和程诚舌战一番,还有一股劲儿没用完呢,此事见了这二人,立刻道:“既是来论学,为何还带着面具,可见心不正,心不诚。”
何明德下意识地看向池旭尧,却见他已经淡然道:“我以为我来论的是学,难道是我弄错了?徐公子论的是脸?”
徐然:……
徐然:“你、你竟如此污蔑……”
池旭尧继续淡然道:“既然知道是污蔑,为何强求我摘面具?”
徐然瞠目结舌,上回虽被此人一番讽刺,却觉得此人浩然正气,被讽刺也不算跌了面子,可今日怎得全然呈口舌之快了?
他又调转了矛头,指向了何明德,道:“好,不除面具可以,可是他为何也在?莲心坞是论学的,他也要来论学吗?”
何明德诚恳道:“若是谈学问,我确实不如各位。不过你们该听说,夫夫本是一体,我夫君到哪儿,我必须要跟随。”
众学子哗然。
夫夫一体,是想让你们不要大难临头各自飞,谁让你们真的一体了。
徐然愤然斥责。
何明德又诚恳道:“唉,你们终究是年轻了些。徐公子,你成家了吗?没有吧?看出来了,所以你不能理解。”
“不过我也不为难你,毕竟你没有成家,理解不了我与夫君的感情。”
他看了看时辰,算算胡进先生快到了,便道:“我为诸位准备了一份大礼,诸位见了这份大礼,必然便愿意让我留下了。”
徐然傲然道:“哼,俗、俗、俗……”
众人都诧异,好好地怎么还结巴了,眼也直了?
徐然扶住身边的友人,磕磕绊绊道:“廷尉,我、我没看错吧?那那那是不是?”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见一个蓄着一段胡须的儒雅中年人,潇洒地走向了莲心坞。
何明德道:“正是胡半山胡先生。”
徐然一个腿软,跪在了地上。
何明德:“……徐兄,实在不必如此。”
第20章 粥饭
胡半山,三元及第,是天下读书人心中楷模。
可惜去岁因“病”致仕,闭门谢客,少有人再听闻他的消息。如今忽忽然见了他,众学子皆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徐然颤抖着嗓音:“半山先生,是你请来的?”
何明德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徐然伸着手,示意同窗扶他一把,“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居然见到了半山先生。”
可惜等了半日,却也无人扶他。徐然抬头一瞧,便见同窗们皆面带傻笑,整肃衣冠€€€€包括那个高傲的程诚。
何明德:“……我之前只知道胡先生才华横溢,现在总算是到,他的才华是溢出了多少了。”
“先生中状元游街之时,来看他的书生可比待字闺中的小姐多多了,”池旭尧同样压低了声音,“听说就是来看他的人太多,人群拥挤,把一个过路的郎中挤到了先生的马下,二人一见钟情。”
何明德转头,却见端王仍是神情肃穆,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在八卦的。
端王注意到他的视线,补充道:“凑巧听闻。”
何明德:“那他二人可成婚了?”
“他二人一个是守活寡的郎中,一个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自然是经历许多波折。为了让那郎中放下不安,老师给他写了半年的情诗呢。”
“这也是偶然听闻?”
池旭尧:……
端王挥挥袖子,跟着众人一起迎向了胡先生。
何明德看看周围,见莲心坞正中的空地上放了一圈坐垫,便于众人坐着论学,往后几步是几张茶桌,看上去却是无人问津。
何大公子在茶桌边坐了,挑了张纸,写了“家属区”三个字,把纸折了折,立在了桌子上,旋即便拿出了自己的绘图本,开始整理。
那头胡先生像是个被小鸟围着的母鸟,各个都张着嘴,等着他投喂知识。
胡先生看了一眼何明德和他面前的纸,不着痕迹地对着端王露出了一个促狭的笑。端王面具之下的脸便有些红了。
众人落座,端王开口转移了老师的注意力:“咳咳,先生今日要讲些什么?”
半山先生笑了笑,“我来之前,看了《方田均税疏》,写得很好。”
程诚忙拱手,周围的学子也悄悄地戳戳他,一副与有荣焉地兴奋模样。
“学生程诚,还请先生指教。”
学子们也都像是被提醒了,七嘴八舌地对着先生介绍起了自己。到了池旭尧,他道:“学生……何池。”
胡先生忍不住笑了一下,忙又忍住了,“都很好。田税是一国之本,今日不如谈谈田税吧。”
……
何明德画完了两张图,看到那群书生还聊得热火朝天。他无奈摇摇头,收起了纸笔。
来给他倒茶的豆蔻低声道:“大公子,姐姐让我告诉您,打听清楚了。半个月前,闽南派了两位官员宋志远、钱贵进京。”
“来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前往宝丰隆银号。姐姐打听了一番,虽不确定具体数目,却也猜出他二人在宝丰隆过了二十多万的帐。”
何明德一惊,二十多万?他想起了那送到户部的银票,确实是宝丰隆的。
二十多万,若都是送来的“茶敬,”目的是让户部尽早把闽南军费报销的账目批下,那这批军费之中,该是有更大的猫腻了。
不知其中,又有多少假账了。
豆蔻道:“这两位大人在太常寺卿的牵头下,前几日见到了户部尚书,但直到昨日,宋志远私下还在骂尚书大人贪得无厌。”
何明德思考着,“报销审批必须尚书大人点头,想来尚书大人是想大赚一笔,双方还未曾谈妥。”
这些豆蔻便不知道了。
何明德看看天色,道:“这也晌午了,楼里给那群书生准备午膳了吗?”
豆蔻点点头,“这些公子也会写字画画,寄存在楼里,让浮月楼帮着卖。姐姐抽了两成的利,便总是给他们准备些饮食。”
何明德再一次感慨,绿浮这姑娘,实在是被女儿身束缚。既能让别人给自己挣钱,又能叫人心里舒坦。
“好,那我也该带着我的家属去用膳了。”
何明德伸了个懒腰站起来。
那边厢,半山先生闭门许久,今日与这群年轻人聚在一处,也是说了个痛快。他看着这群年轻人朝气蓬勃的脸,只觉得一年前愤而致仕的心情也平缓了许多。
何明德走过去,知道自己现在是别人的内眷,要时刻注意形象。到了众人跟前,也像模像样拱手行礼,道:“诸君,先用午膳,之后再谈吧。”
这会儿不用谈正经事,半山先生也放松了些,终于能开起玩笑了,对着端王道:“何池,你这家属倒是贴心。”
何明德:……什么?
端王暗恨。
他这几日全都想着论学之事,又暗自担心自己若是又退缩畏惧,又该如何?幸而这一日每每心慌,回头便能看到何明德,心中安定。
唯一失策的便是,他竟然忘记给自己取一个假名。自我介绍之时,一时心慌,便脱口而出这二字。
天地良心,他可从未想过,要让何明德听到这二字。
“家属”知道端王脸皮薄,脾气差,可不敢在人前打趣他。
半山先生也招呼着学子们,道:“听闻浮月楼中饮食不错,今日我请你们。”
程诚早听闻浮月楼是销金窟,而胡先生又清贫,便不肯再为胡先生增负。他举手道:“先生,学生带了午饭,便不烦先生破费了。”
边说,边从袖子里摸出了个油纸包,看着倒像是块饼。
半山先生笑道:“不如你先请我吃块饼,我再请你吃顿便饭?”
何明德举手道:“两位不必争了,浮月楼提供三餐。”
说话间,豆蔻也带人送来了食盒,往边厢的餐桌上放,众人都进去坐着。何明德手搭在端王肩上,让他落后一步。
“你要跟我去旁边单独用膳么?”
端王犹豫了一下,他今日戴的面具,吃饭时倒是不必摘下,可若是如此,众人必定更是好奇他的身份。
不过今日与这群人相处,他倒是有几分久违的快乐,只谈学问,不论尊卑。因着这份快乐,他便不大想自己跑开。
何明德见他迟疑,心中猜到了。“那咱们便一起进去吃,若是有人问,便说咱们是私奔的,不能让人猜出真实身份。”
池旭尧自然是知晓何明德是在开玩笑,逗自己发笑。事实上,他不但觉得这荒唐之语好笑,还觉得此言语让人有几分高兴。
只是这高兴刚进了心中,他便又听何明德拉长了声音,“是吧,何池?”
池旭尧:……
“何池”给了他一肘子,走入了餐厅。
何明德笑笑,忙跟了上去。
他一进餐厅,便进众人面前都放着米饭,唯有程诚面前的碟子里,放着两块灰不溜秋的饼子。一张油纸叠的整整齐齐,放在手边。
池旭尧也看了两眼,好奇问道:“程兄是吃不惯米饭么?”
程诚哑然失笑,“这是粳米,我如何会吃不惯?只是来之前我不知浮月楼提供餐食,便自己烙了饼,中午若是不吃,晚上便更是难以下咽。”
都说君子远庖厨,可是程诚说得却是坦然。他衣着破旧,又舍不得这两块饼子,多是因为贫寒,可他说出时,却是客观直叙,丝毫不为此困扰。半山先生忍不住心中又是赞叹了几分。
旁边有个年岁小些,叫李铭冉的,官宦之后,听了便道:“既如此,扔了便罢了。”
程诚摇头道:“一饮一食,来之不易。在很多地方,这两块饼子便是一条人命,我岂能如此?”
他这话,对不少京城长大的少年来说,太不真实,以至于有些做作。程诚也知晓,不再解释。
此时,却忽然听到身边有人问道:“我从未吃过这个,可以让我尝一尝吗?”
说话的是何池。
程诚看了看他一身贵重的料子,笑道:“这里面一半是面,一半是糠,之怕你吃不惯。”
池旭尧端着自己的碟子,放到了程诚面前。程诚给他分了小半块,叮嘱道:“一饮一食,来之不易,何兄不可浪费。”
池旭尧应了,还没咬下,便先闻到了一股子奇怪的味道。
那味儿说不上来是什么,仿佛是在潮湿空气之下被闷了饮食,闻着便是奇怪。一口咬下,只觉得硬、干、难嚼,等嚼得腮帮子都疼了,只能咽下,嗓子却被剌得火辣辣地。
池旭尧忙喝了几口水,才把那口饼子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