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诚也吃了一口,却是面色如常。
端王问道:“程兄,你平日都吃这个吗?”
程诚点头,“其实这个许多人还吃不上呢。百姓年年种了粮,却大多用来交了税,有糙米,有糠吃,已经算是不错了。”
在座的少年们,有几人已经在各自谈起了了。程诚聪慧,知晓自己说得这些,对这些人来说,如同天方夜谭,再多说下去,便是扫兴了。
程诚笑道:“好了,何兄,先用膳吧。”
此时,豆蔻忽然从门外走到了何明德与池旭尧的身后,低声道:“殿下,您的兄长在外等候您。”
兄长?他们来做什么?
何明德也皱眉,低声问道:“哪个兄长?不是亲生的那个,便让他等着。”
豆蔻为难道:“是亲生的那个。”
这个倒是要给点面子。
池旭尧对众人告罪,答应一会儿便回来入席之后,跟着走了出去。
他出了莲心坞,走了许多曲曲折折的路,进了一间包厢。包厢里只有便服的兄长与侍卫。池旭尧还未开口,便闻到了桌上的食盒中飘出的香味。
“是你最爱吃的佛跳墙,”太子殿下打开盒子,“给你的惊喜。”
“我听闻陪都有个很擅长做佛跳墙的老先生,可惜八十高龄了,早就不做了。我费了许多功夫才让人请他来。”
太子殿下边说,便亲手盛了一碗,放在了池旭尧面前。
光那一碗,澄黄浓稠的汤汁之中,透着鱼翅、鲍鱼,软糯透白的蹄筋、鸽蛋冬笋,不必尝,只是瞧着,便能想到那鲜香。
太子见他不动筷子,催促道:“快尝尝,这一小坛子,做了半个多月呢。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了么?”
是,从前这是三皇子最爱吃的,皇上宠他,也让御膳房一直备着。只要他吩咐一声,最多三个时辰,便会有一坛佛跳墙送到他的桌上。
而他不想喝的日子,有些备着的食材用不上,或许便扔了废了。
这只是他、他的父母兄长们,很平常的举动罢了。
可偏偏今日,那一口饼子,哽在他的胸口,让他无法再多喝下一口汤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池旭尧推开那只碗,道:“我今日不想喝了,哥哥自己喝吧。”
太子自己也尝了一口,狐疑道:“这比御厨做得还好,你反倒喝不惯了?”
“不是,”池旭尧摇头,“是我今日才知道,我这一小罐汤,抵得上许多人的伙食,心中不舒服罢了。”
太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哥哥还以为你身体不舒服呢,”他坐到了池旭尧身边,劝道,“就算是想着天下大同,却也不是一日之功。难不成他们一日吃不上,你也一日不吃?”
“哥哥也想着他们,可是他们再如何,哥哥还是最心疼咱们的旭尧。尝尝看?”
他骄矜,却重情。
兄长一片慈爱之意,让池旭尧觉得自己再拒绝,却似乎辜负了兄长。他刚拿起勺子,只觉得胸中更闷了。
一口汤已经送到了唇边,他却忽然响起了何明德话。
不要为了别人,勉强自己。
池旭尧缓缓地松开了手,正视着兄长:“皇兄,我今日要和新认识的朋友一同用膳,不能陪你了。”
“还有,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份,你不要再来浮月楼找我好不好?”看着兄长愕然的神情,他适时地撒娇,“你在太子府等我去找你解闷。”
“到时候我陪皇兄下棋。”
他一撒娇,太子只能无奈地点头了。
池旭尧松了口气,站起来要走,有些凶巴巴地叮嘱道:“这么贵的佛跳墙,皇兄要吃完啊。”
太子楞了一下,无奈笑道:“好好好,哥哥一定吃完,一滴不剩。”
端王这才放心往外走。
他方才推开门,便见门口不远处,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本该在用膳的何明德,不知何时又来到了他身边等候。
已经快走出门的端王进屋关门,有点别扭道:“对了,皇兄,那个定国公的爵位,你打算怎么办?”
第21章 大床
定国公的爵位?
太子愣了片刻,没有回答,反笑问道:“你这么问,是有什么想法了?”
“也不是有什么想法了,”池旭尧否认,“这爵位本就该是长房长孙继承的,一直拖延着也不像话。”
太子观察着弟弟,虽看不见他的面色,却能听出他声音之中的一丝别扭与欢喜。
太子心中明了,笑道:“我倒是没看出来,何明德倒真有几分本事,能让旭尧为他说话。”
“你知道的,这袭爵与户部尚书的职位,若是都要落到定国公府上,只能留给一人。何明德,与大皇子那边始终有些不清楚。”
虽然端王也不是很清楚是什么让何明德改变了主意,但是他相信,何明德与大皇子那边早就没有了联系。
他有些不高兴道:“他早就和那边断了联系。”
太子只好转了语气,道:“好,哥哥答应你,若是何明德堪当大用,哥哥就为他上书。”
皇兄语气温和,倒让端王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夺嫡之事,步步艰辛,自己却意气用事。
不过他嘴上却不肯让人。
他低声抱怨道:“户部尚书的位子我不管,不过定国公的爵位要落到何明德的头上,皇兄不帮忙,我就自己去找父皇。”
太子脸上的笑多了几分揶揄的意味,“这成了婚,果真不一般了。好,哥哥记在心上了。”
此事已毕,端王心情愉快地出门了。
太子站在窗口,看着三弟与何明德并肩而行,每次三弟说了什么,何明德便微微低头,认真倾听。虽看不大真切,却能感觉到何明德脸上始终带笑。
太子忽然有些感慨道:“旭尧看着,倒有几分从前的模样了。”
他身后的侍卫也紧跟着他,应和道:“是,三皇子比刚受伤那会儿,爱笑许多。”
太子的眼前又浮现起三弟第一次看到毁容的自己时,那眼中的仓皇。他长叹一声。
“永安,旭尧的脸,真的是治不好了吗?”
“是,”那个侍卫一板一眼地陈述,“宫内十几个老太医轮番诊治,确定三皇子的脸,再无恢复的可能。”
太子又是长叹一声。
窗外,池旭尧与何明德的背影转了一个弯,消失不见。
太子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旭尧是孤最疼爱的人,他好容易求孤一回,孤怎能拒绝。”
“若是何明德愿意为孤效力,便是给了他尚书之位,也不是不行。何明晟那边,便再说吧。”
……
下午及至晚上,莲心坞的声音便没有停止过。何明德若是勉强,也能跟上他们思路,可是一连串的之乎者也实在是叫人难耐。
况且这群人讨论的许多观点,纵然是新颖出尘,却始终局限在封€€建主义王朝的视角之中,何明德明知其有局限,却因为时代缘由,不能改变。未免心中烦闷,他干脆不去听,下午便一个人在一旁手谈。
好容易至华灯初上,这群人虽然依依不舍,却更不敢让胡先生劳累,便都与先生依依惜别。胡先生再三保证,非但日后自己还会再来,也会邀请自己的朋友们来讲学,众学子喜出望外,这才结伴同去。
等人走了,胡先生看着眼前的端坐的三皇子,终于问出了担心许久的话:“旭尧,你的伤如何了?知道你出事之后,老师一直很担心,可是你在宫中,老师又是一介平民,无法探望你。”
“后来知道你成婚,老师想着你必然是委屈了,可恨偏偏老师又病了,不能出门。”
胡半山直视着自己的爱徒,看他面具覆盖面部,心中伤痛。他教了这学生十年,看着他从天资聪颖的五岁小童,长到意气风发的青年。他最了解,这个学生的高傲。
得知学生容貌毁弃,他第一反应,便是担心学生一蹶不振。可惜这半年间,总是阴差阳错,他不能见三皇子一面。
可是当他看到池旭尧的眼睛时,愣怔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池旭尧的眼中也有不甘与痛惜,却也有微弱的亮光。他这个学生,每每有了什么主意,打算办一件大事,眼中便会有那样的光。
眼中有光的人,是不会一蹶不振的。
池旭尧给老师斟了一杯茶,道:“有人告诉学生,学生虽然容貌毁弃,可是心性不应更改。若是只为皮囊,便一蹶不振,非但对不起老师们的多年教诲,便是学生自己也该惭愧。”
半山先生瞧了瞧远处的何明德,道:“那就是‘有人’吧?”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点点头,“长得倒是俊俏,配得上你。”
两人喝罢了茶,池旭尧扶着老师站起来。
胡半山看着这雅致的莲心坞,想到白日的情景,有几分骄傲道:“你今日表现得很好,那些孩子都对你服气得很。”
“依老师看,这些孩子日后都前途不可限量,可惜你无心权势,否则他们必是你的一大助力。”
池旭尧摇摇头,“老师,莫说我这容貌,自此与那个位子无关,便是容貌未毁,我也只愿辅佐皇兄,皇兄雄才大略,心系天下,是最适合那个位子的。”
顿了顿,又说起了自己提过几次的话,“老师,您出山辅佐皇兄吧?”
半山先生详怒道:“不去不去,你那个太子皇兄,与老师的脾气可相冲。”又有些叹息,“若是辅佐你,倒是不错。”
何明德见他二人要离去,也跟了过来,恰好听见这一句,心底倒是有了几分诡异的骄傲。
我看好的明珠,果然有识之士都能看出他的好来。
何明德道:“若是真有那么一日,老师可不能食言。”
半山先生觑他一眼,谁是你老师了?不过始终未曾反驳。
几人在浮月楼前分手,各自回家。
半山先生在车架上,闭目深思。他又想到了一年多前,他给三皇子上完了课出宫,却在御花园遇到了皇帝。
皇帝似乎是心血来潮,与他闲聊。那日皇帝很是亲切,二人说了许多家常,直到皇帝临风而立,忽然问道:“唯竹与则宁这两个孩子,还跟小孩子似的,斗地不可开交。依朕看,他们倒是不如旭尧稳重,半山怎么看?”
太子与大皇子互相争斗多年,三皇子一直为太子效力,世人都觉得,这皇位必在太子与大皇子之间。
胡半山自己清楚,他知道连三皇子自己都是这么想的。
不曾想,皇帝今日,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一瞬间,胡半山的背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心底涌上了一股狂喜。
皇帝看他喏喏不言,自己倒笑了,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教导旭尧。”
一瞬间,胡半山想起了许多,三皇子从小到大,教他的老师,无一不是晏朝最优秀的,可是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只是宠爱幺子罢了。
而这个想法的来源,无非是皇帝素来纵容太子与大皇子相斗,让百官以为,储君必出于二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