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分别时刻,各有思绪千万罢了。
皇帝背过身,道:“户部尚书赵远山,以律例,问斩。”
大皇子那一边,几乎是立刻便压抑了笑意了。
皇上处置的可不仅仅是一个赵远山,这还是一个信号。他这回,很难姑息太子了。
太子也不忍心,就要跪下求饶。端王站在他身边见了,却是一把拉住他,不让他动。就是这么一瞬间,皇帝把视线投了过来。
太子心中思绪万千,几乎是直觉一般,从中选出了一个来。他看着赵远山,露出了痛惜又难以置信的目光。
皇帝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转开了视线。
赵远山又伏在了地上,道:“皇上,罪人自知辜负圣恩,不该再多说什么,玷€€污皇上视听,可此事关乎朝廷,罪人不得不说。”
“有什么,你便说吧,朕都听着。”
赵远山道:“太子收了闽南十五万白银,并非为一己私欲,而是有圣人之心。虽不合法度,却绝不是有罪啊!”
此话说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尤其是大皇子,几乎是立刻变了脸色。
“赵远山,无论出于何等原因,也不能凌驾于国家法度之上!我朝律法是先太宗拟……”
“住口!”
皇帝是一句话也听不下去了。再让他说下去,此事又是让自己一点儿决定的处境都不剩了。
“赵远山虽有罪,却也是教导过你们兄弟的,怎么,他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得了?还是你不想让他说什么?”
大皇子忙跪下,“儿臣不敢。”
皇帝道:“远山,你说。”
“五年前,太子发现,京城城里城外,都有衣食难以为继的百姓,冬日里竟有人冻死饿死,便生出了恻隐之心。”
“自那时起,太子便拿出自己的俸禄,为穷苦百姓建房子,谋生路,开善堂,冬日舍粥舍衣,夏日送药送汤。这么一做五年,太子才能有多少俸禄?”
“今年天格外冷,钦天监都说今年可能是个极寒的年岁,太子早就惦记着要修建善堂、筹备冬衣,却苦于没有银钱……”
随着赵远山的陈述,这朝中上下,竟逐渐地安静了。
皇帝也不知要说什么好了。
许久,皇帝才问道:“太子,你做了这些事,为何朕竟不知?”
太子道:“儿臣是父皇的儿子,替父皇照顾子民,本就是儿臣该做的事,何必要说出来。”
赵远山道:“太子做这些事,从不许人提起,和太子府有关。以免有人说他沽名钓誉,收买人心,好事也成了坏事。”
皇帝实在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儿子,竟如此有担当,且如此淡泊名利。
他由不得软了语气,温和地责备道:“若是这个原因,你早该对朕说起。因为这样的好事,收了钱……”
太子仍是那么一副温和却自责的模样,“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儿臣都是做了错事,违背了祖宗的规矩。无论如何,儿臣都该受责。”
他越是如此,皇帝却越是心疼。
那些太子党,这会儿终于等到了一个求情的机会了。各个都变出了花样,说出了一百种太子不该被严惩的缘故来,句句话都说在了皇帝的心上。
大皇子是万万想不到,一出戏唱到了最后,怎的忽然换了结局?
第34章 结案
皇帝低垂了眉目,慢吞吞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子总归是收了不该收的银子。该是归还贿银,罚俸一年,暂停上书房的职责。”
求情的官员都愣住了。
大皇子方才的不满刚升起一些,便被欢喜压回去了。罚钱罚俸都是小事,这上书房的职责,那可是辅政的权利,把这收回去,可比别的都要太子党痛心。
大皇子这一边的官员听了,立时“皇上圣明”之声不绝于耳。
皇帝却好似没听见,脸上神情不变。
这些官员终于是察觉出不对,慢慢都不说话了。
皇帝这才道:“太子犯了错,该罚。可他也做了事,该赏。”
“朕这些日子总是没精神,今年冬至的圣人祭祀,便由东宫替朕受累吧。”
大皇子的笑僵在了脸上。
每年冬至,国内上下都要给先圣文人举行祭祀,皇宫也不例外。晏朝皇帝过了几个,可哪一朝哪一代,年年都是皇帝亲自点香,寓意国家对圣人之言的看重,鼓励天下人,读书报国。
太祖时,有那么几年他不能亲自举行祭典,便让当时的三皇子去了,后来三皇子就成了太宗。
太宗呢,让当时的大皇子去了,后来就有了高宗。
这么连续三四代下来,大家都说这皇子主持冬至祭祀,是个“好兆头。”
事儿小,但是关乎龙气。
皇帝自然是知道的。
他自己就是“沾了祭祀的龙气,”后来做了皇帝,更是笃信。
跟这个比起来,免了东宫上书房的职责,更像是给天下人一个交待罢了。
太子也是少有的愣怔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磕头谢恩,这心里却还是转不过弯来。
折腾了这么一圈,竟出了这么个结果!
皇帝也倦了,丢开了手中的案卷,“至于户部余下犯人,皆按照端王之前的裁断。”
端王之前的裁断,便是归还贿银,流放或者杀头。罪名最轻的,那也是要免官坐牢的。
十年寒窗苦读,因为几十两银子便断了前途。这朝中上下,凡是手中沾点灰的,无不在心里悚然,好一个狠心的端王啊。
这案子便算是完了。
皇帝揉了揉额头,宁远忙呈上参汤€€€€这便是让众人离开的意思了。
众人心里纷纷算着在这一场案子里的得与失,要往外走。那起户部的罪臣呢,也被金刀侍卫押着往外走。
端王看着这略有些纷乱的人群,目光与郑彦对上,随即又漫不经心地移开。
就在这一片乱糟糟中,郑彦忽然推开金刀侍卫,颤颤巍巍又跪了下来。
“皇、皇上,罪、罪臣有一事,关乎几位殿下,要启奏皇上。”
他说得郑重,又极诚恳,叫人无发生出怀疑的心思来。
可惜这会儿,谁都不想听真话。
皇帝撑着额头,当做听不见。金刀侍卫等了片刻,见皇帝还没发话,便知这是不想理了,伸手就要把郑彦拖出去。
“惊扰圣驾是死罪!”
郑彦却是挣开了二人,道:“我已是死罪!皇上,罪臣死不足惜,只是此事涉及三位皇子的清白,罪臣若是不说出真相,天下之人总是要猜疑的。”
“罪臣知道,杀害宋志远、钱进的凶手是谁!”
这下子,要走的,都不走了。皇帝也装不了头疼了。
这场风波,怎地是没完没了!
“说!”皇帝压着火,说出这么一个字。
“罪臣自从下了牢狱,便知是再无生路。在牢狱之中,茶饭不思,惶惶不可终日。”
有一日他无意间打翻了粥饭,有一只瘦得皮包骨的老鼠冲出来抢食。见着郑彦来了,只是用两只眼睛惶恐地看着,嘴却不肯停。
郑彦从前,哪里会看的下这么一只老鼠?唯有到了这境地,方才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每日领了粥饭,先丢一些在地上,那老鼠便总是来食。
昨日那公堂上那么一闹,大家都知道这个案子该要出结果了。是生是死,就看这么几日了。
郑彦晚上也没什么心情,又怕又担忧,那是一口饭也没吃,把粥泼在了地上,全喂了那老鼠。
那老鼠吃了个饱,还剩半滩汤水在地上。它也不走,只是在郑彦面前打着圈儿,没之前那么胆小了。
郑彦看得好笑,谁知没一会儿,那老鼠跑着跑着,忽然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瞬间,郑彦浑身都竖起了鸡皮。
地上那半滩粥变成了一把利刃,一捧毒药,叫人不敢靠近。
再看前后的牢房,几位大人倒在稻草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
远处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和钥匙碰撞的声音,是狱卒来了。
郑彦立刻便踢散了稻草,掩盖住了地上的老鼠和粥,不叫人看见。自己也立刻躺倒,背对着门,一动不动。
脚步声停了,他能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注视着自己。
如芒在背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终于,那脚步走了。
天牢里好安静,像是一个活人也不剩了€€€€除了他隔壁的牢房。
郑彦没敢动,但是能听到隔壁还有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脚步声传来,慢慢走到了隔壁。郑彦没敢动,侧耳听着,是周长月的声音。
郑彦只是模模糊糊听到了几个词,“玉佩”、“地板”之类,其它便都模糊了。后来似乎是谈妥了什么,周长月语中带笑,声音也高了些。
“二位大人扳倒了太子,大皇子自然是记着二位的功劳。大皇子吩咐下官,等二位离开的时候,要下官亲自给二位大人送行。”
钱进、宋志远一叠声地“不敢不敢。”
众人听到此处,都侧目看着大皇子。
大皇子脸色铁青,是万万想不到自己竟有此一劫,当即呵斥:“住口!你可知诬陷皇子是何罪名?”
郑彦却是苦笑,“大皇子,罪臣已是将死之人,何必诬陷?罪臣不过是想着,把看见的是说清楚,也免得世人猜疑。”
大皇子还要说什么,皇帝开口道:“你接着说。”
周长月说了这话,他们三人便都是很惬意地笑着。
周长月爽朗道:“喝酒、喝酒。”
那边酒过三巡,忽然一阵碗碟碰撞之声。钱进说话都磕绊起来,“这菜……这菜有毒。”
那边不知是碗还是碟子一声脆响,钱进怒吼一声,周长月“嘶”一声,旋即便是什么摔倒的声音。
继而,便都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