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皇上和太子都有印象。
这回户部清查,连门口的老鼠都不是干净的,却没想到里头竟然还有个清清白白的大活人。
太子听何明德拒绝了,先是一皱眉,旋即又放松了些。虽说此人不是自己的人,也极难招揽,可同样的,大皇子也打不了户部的主意了。
皇帝也想着呢,这么个人,做了二十年员外郎,应该不是谁的党羽。
“这个不算赏赐。此人若果真胜任,你举荐有功,朕还要赏你呢。朕看你这一时之间,也不知要什么,便记下吧。”
说完了正事,皇后适时地一笑,给皇上斟酒。
“皇上,光顾着说话,饭菜都凉了。一会儿吃了,皇上又要闹心。”
“皇后说的是。”
他们是少年夫妻,皇上虽然宠幸美姬,可与皇后之间,还是有旁人不能比的温情。于是便也不再提起朝堂之事,一群人喝了几杯酒,说些家常话。
窗外忽然洋洋洒洒下起了雪,屋里点起了火炉。
言谈之间,忽然便说到了端王幼时习武之事。
说是端王幼时羡慕金刀侍卫习武的凛然威风,自己又偷懒不肯吃苦,便闹着要父皇送自己一颗仙丹,吃了便也能与金刀侍卫一般地威武。
皇上笑道:“尧儿这性子,可比公主还要娇气,吃不了苦,偏又爱撒娇,叫人心疼,只能应下。”
端王?娇气?
娇生惯养是有的,可是娇气、爱撒娇,何明德是真没看出来。
何明德来了兴致,问道:“旭尧这要求可是为难人,皇上是如何应下的?”
皇上又喝了杯酒,脸上都有了几分红。
他也来了兴致,笑道:“那时候他才三四岁,年纪小,好骗。朕骗他说,仙丹要连续服用半个月才有用,吃了仙丹,还得活动活动。”
“再骗他练剑招,朕便陪着一起,说是与朕玩耍。他随长辈,天生适合习武,教了半个月便也会了。”
皇后斟酒的手微微一顿,却很快便堙灭无痕。酒水斟进皇上的酒杯,皇后也笑:“是呢,半个月后,尧儿使出了剑招,真以为这世上有能让人拥有武功的仙丹呢。”
说到这,众人好似都想起幼年那个小团子娇气又豪横的模样,都笑了。
何明德也笑,只是笑了,又忍不住微微惋惜。若是自己能更早地穿越而来就好了。
若是那时便来,说不定就能真的体验到养崽的快乐。
池旭尧被他几人笑的脸红,瞪着眼睛看着父皇的肚子,也是嘲笑。
“那时候父皇还能教我剑招,可是父皇现在这身姿,却再也不能了。”
皇上多喝了几杯,豪情顿发,站起来道:“父皇老了,却还使得动剑。你也好久不来,趁今日,父皇再试试你功夫。”
这下倒好。
这喝了个半醉的人,可是怎么也拦不住。
其它几人正想法子劝呢,皇上已经叫来了宁远,给他换了轻便的常服。端王见了,也是脱了外衫。父子二人就这么拎着剑,去了院子里。
这……何明德苦笑,这父子二人,实在是不该喝了这杯酒。
他也只好跟着皇后、太子二人,站在廊下,看这父子比划。
皇帝年纪大了些,可是一招一式也能看出是练过的。倒是端王……照理说,他年轻,虽说是重伤初愈,却也该是身姿灵巧。
可是好几次,皇上露了破绽,他却也没能抓住机会。
好比说皇上用剑扫他的腿,用的劲却老了。端王把剑往上一挑,照理说,很容易让皇帝的剑脱手。可是他手上挑的时候,却是顿了一下,这便失去了机会。
又好比皇上用剑扫他的脖颈,照理说他后仰或者下蹲,都可自保。何明德也看出来端王腿弯了一下要蹲下,拿剑去扫皇上的腿,只是不知为何,他那腿没曲下去,手去势又太急,倒差点把自己摔着了。
皇上抓着机会,趁他这么一下,便挑飞了他的剑。
端王看着那被挑飞的剑,愣怔片刻。
皇上笑道:“父皇现在,还教不教地了你了?”
他笑得得意,冷不防端王从地上抓了一撮雪,塞进了皇上的衣领里。皇上的笑顿时卡住了。
何明德看的一惊,却听身边的太子笑道:“尧儿还是这么无法无天。”
看来这个无法无天的端王,才是他们记忆中的端王。
何明德问道:“端王从前性子这么活跃?”
太子道:“他受伤前,可比这要无法无天多了。父皇说他比公主娇,真是一点也不屈了他。偏偏论起撒娇,每一个人比得上他,只好把他宠的更甚。”
皇上提着剑,作势要打端王。端王却是跑回廊下,抓着何明德便跑了。
何明德回头,看到皇后已经给皇上披上了披风,不知在说什么。
皇上无奈地摇摇头,对着两人的背影道:“七日后,柳爱卿的接风宴,别忘了。”
*
两人出了宫殿,车架已经在廊道上等着了。
太监见他们来了,忙放下了脚凳。何明德落后一步,看着。
端王左脚踩在了脚凳上,右脚踩在了马车上,动作有些慢。等右脚要踏实了,左脚要跟上的时候,右脚忽然像是脱了力,整个人跪倒在了辕座上。
何明德心里一痛,果然。
小太监被吓得跪倒在地,何明德忙上前去扶,手却被端王甩开,自己费力地撑着起来,腰背格外挺直。
何明德跟着进了车厢,便见端王坐着,低着头,在出神。
何明德敲敲马车车厢,车夫便牵着马走了起来。
马车行驶过青石板,车轮骨碌碌的声音盖住了人声,何明德才问道:“你的手和腿,是不是不舒服?”
端王还是没说话。
何明德去摘他的面具,他偏了偏头。何明德再摘,他便不动了。
摘了面具,果然见他一张脸都板着,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哭,又不想被人看见。
何明德在他面前半蹲着,仰头看他。
水盈盈的一滴泪,留在了池旭尧的眼中,将落不落。
何明德把一只手放在池旭尧的右手上,问道:“我能看看吗?”
端王没说话,却也没动。
何明德卷起他的长袖,一直到肩膀。
深色的瘢痕从手腕,过了胳膊肘,一直往上。
腿上不必看,想来也是如此。
烧伤之后,随着逐渐的愈合,瘢痕也会逐渐出现。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伤口都会又痛又痒。
而瘢痕跨过关节,更是会造成关节活动迟缓。
这也是他方才手臂、膝盖很难打弯的原因。
何明德放下衣袖,想要说什么,却感觉喉咙被堵住了。
他仰起头,池旭尧直视着他。
“我是个残废了。”他喃喃道。
顿了顿,又重复道,“我是个残废了。”
一字一顿,极认真地陈述。
他容貌毁弃之时,他只是厌倦了自己。
可是知道以后很难再挽弓射箭、比武练剑,他的心中却是升起了无尽的悲哀。
似乎到了这一刻,他才认识到,自己真得是个残废了。
他的脸上尽是悲哀,却是没有一分的愤怒,好似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
何明德想到太子和皇帝的评价,端王娇气怕痛。
他看了又看,却是一分痛也没从端王脸上看出来。
端王的手还在他的手中,何明德轻轻的把左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两只手把端王的手都包住了。
清了清嗓子,看着端王的眼睛,轻声道:“痛不痛?”
端王没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许久,端王抽出手,用那都是疤痕的食指,碰了碰何明德的眼角。
一点水光停留在了他的手指上。
何明德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
他有些不自在,低下头想擦干净眼泪,却觉得自己的手背一湿。
端王没声音,眼泪却一滴一滴砸在了何明德的手背上。
他乖乖地道:“好疼。”
第37章 礼物
“我疼,”池旭尧问,“你为什么要哭?”
何明德不自在地擦掉了眼泪,笑了笑,这么大的人哭起来,总归是不好看的。
至于这个问题……
“我曾经读过一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若是成就大业,必要经历这些,我觉得对你,也太过残忍。”
“毕竟你从未想要那些世人口中所谓大业。”
池旭尧怔住了,“所以你是,为我不平吗?”
“是,上天待你,实在不公。”
池旭尧仔细地看着这个人,想看看这话中、这神情之中是否还有其它。可是到了最后,池旭尧发现,何明德的瞳孔之中,只有自己的倒影。
好像这一刻,他只看到了自己的悲伤与痛。
他说得是真的。池旭尧这样想。